(五)再次见面 ……为什么站不起来……我的头……怎么了…… 我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脑袋里有血液在头骨下流动,流过的地方,一片麻木……我这是……脑溢血?可是为什么意识却这么清晰?我拼了命地想站起来,可是我的手脚却完全不听使唤…… 我听见嘈杂的人声,我看见一群穿白大褂的人抬着我往一辆面包车走去,那辆面包车好眼熟……是了,当初接爸爸的就是那个样子的一辆车……呵,爸,我终于也要体会你在医院里受过的各种苦了吗……插管开刀,没有尊严,任人摆布,什么也无法表达……就算眼神能表达愤怒却无可奈何……对不起,爸……我没用,在那种时候,我什么都做不了,甚至连看着陪着都不被允许……对不起……爸……你是在让我也体会你在医院受过的苦吗……对不起…… 可是妈妈……妈妈怎么办呢……妈妈还需要照顾……要是我也倒下了妈妈该怎么办!妈妈不能没有我……想起妈妈,我难过不已痛声大哭……不,我不能倒下,我不! “不!” 我蓦地睁开眼睛,知觉渐渐回复到四肢,我动了动手指,有些滞塞,但行动无碍。梦魇里的无力感渐渐退散。 周围的一切都很陌生,我疲惫地重新闭上了眼睛,浑浑噩噩了好一阵,才想起已不在自己所熟悉的那个世界的事实,这几天发生的一幕幕开始渐渐浮上心头。 重新睁开眼睛细细瞧去,最先映入眼帘的便是雕龙画凤的床顶,做工很是精美,艰难地转动酸痛的脖颈,目光所及处是一个排满整墙的书架,很是气派,书却是不多。书架前的大书桌雕满繁复精美的花纹,看起来也是奢华气派得很,只是桌子上也同样干净得很,笔墨纸砚都没凑齐一套的样子。家具都是一水儿的紫檀木。我无声地比了个口型:“暴发户!” 身上到处酸痛软,我费力地支起身子,这才发现浑身包扎……也许用裹着比较合适,总之就是被包成了一个粽子。 身后有动静传来,原来身后不远处还放置着一张雕花贵妃卧,上面原先躺着个十岁上下的小童儿在打盹,估计是被我整出来的声响吵醒,这会儿揉着惺忪的睡眼跑将过来,一见我的样子,便露出欢天喜地的神情来,连声说道:“姐姐你终于醒啦,姐姐可有哪里不适?姐姐你想吃点什么?来福这就请公子去……” 我张了张嘴,愣是干哑得没发出一个像样的音节,我抬手指向门边小案上的水壶,锲而不舍地发出嘶嘶唔唔的声音,来福两眼一亮:“来福这就先请公子过来!”说完头也不回地夺门而去。 我绝望地看着这个穿红戴绿的身影奔远,不由又无声比出个口型:暴发户的审美……啊啊啊,重点不在这儿啊,叫公子叫公子……叫你个头的公子啊!我要见岳初无干嘛!谁特么想见他!我只想喝口水好嘛! 虽说以我对岳初无的了解,我这会儿十有八九是在他家,然而还是要确认下,不然万一搞错了也是尴尬。 我自己跌跌撞撞地奔到门边,抓过茶壶咕咚咕咚一口气灌下,一股热流在肺腑胃肠间传开,我这才感觉整个人真正回过魂来。准备出门叫个人来问个究竟,推门,一推没推开,索性大力撞将过去,门却忽地自己大开,却是刚刚奔出去嚷嚷着叫公子的来福已经去而又返了,一开门正迎向撞门的我,二人抱作一团,双双在院子里滚了几个跟头。 来福啊来福……你是岳初无专门派来整我的吧!岳初无啊岳初无,我就知道跟你扯上没什么好事!我顾不上整理仪容,双手摇着来福的肩膀咬牙切齿:“这儿是岳初无家不!是了是了,这里一定是他住的地儿!” 来福人小身轻,又是被撞的那一个,比我还多滚了几滚,这会早已七荤八素摸不着北,晕晕乎乎絮絮叨叨:“岳……什么……无……啊!咱家公子是姓岳来着……咱们这些下人都是从他的姓呢,嗯,来福其实全名叫岳来福呢……嘿嘿,一般人我不告诉他……啊,姐姐,你怎么在地上,要不要紧……来福去请……” 请请请!请你个头啊!还一般人不告诉他……地球人都知道的事吧!我颓然地松开手,冷静下来想一想觉得自己这火发得好没道理。我一醒,来福就发现了,说明一直有留意我的动静;壶里的水也是热的,说明常换,不然正好碰到我醒前不久换新茶也太巧了;被我撞了还心心念念我的身体……如此尽心尽力地伺候我这么个非亲非故的人,人心都是肉做的,我又怎么可能不记他的情,只是想到岳初无心里就一阵躁乱。 唉,我叹了口气,准备搀来福起来,一只修长有力的大手已经先一步把来福提溜了起来,我仰起头,正对上岳初无一脸玩味。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我,语声淡漠:“姑娘这躺了十来天才醒,精神倒是好得很。” 我别过脸,小小心理建设了一番:你是林一,你是林一,你是林一,在他面前这样丢人不是第一次了,不是第一次了,不是第一次了,再来多少次也没关系,没关系,没关系你是林一,你是林一…… 暗暗深吸一口气,转回脸,已是一脸温良恭顺:“小女子林一,多谢岳大侠收留。” “怎么,不谢谢我的救命之恩,再说点必当报答感恩戴德的话?若不是我,你这会儿可早成了一滩肉泥。” 无……耻!也不知我若成了肉饼是因为谁!你的良心就不会痛吗?!嘴角却是扯了扯,轻轻柔柔道:“多谢岳大侠救命之恩,小女子没齿难忘!”没!齿!难!忘! “呵,其实不必,说起来我是应该感谢你的。” 嗯,这人脑回路终于正常了。“只是,”他话锋一转,“我似乎从未向你提起过我姓甚名谁!”语气里却是明显的不善。 我心里一咯噔。 来福早就清醒了过来,看看岳初无又看看我,感觉到了气氛明显的异样,脸上满是迷惑不解的神情。这也难怪,他并不知晓我与岳初无的牵扯缘由,怕是只当我跟岳初无早就认识。 眼见来福在一旁手足无措,欲言又止,岳初无温和道:“还不去准备点清粥,林姑娘大病刚醒。” 来福一拍脑袋,如临大赦,一忽儿就没了影子。 “林姑娘还是先回去躺躺吧,外边风大,要是又被吹得着凉了对身体可是极为不好。” 我看了看万里的晴空与他纹丝不动的一头墨发,还是决定从善如流。再看了看他抱起的双臂,很自觉地自行挪回了屋里。 我前脚刚进屋,就听见身后的门啪地一声关上,听得我一惊。一个冷冷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不打算解释解释?” 我慢慢走到床边,自顾自坐下,抬头莞尔:“岳大侠平时那么爱扶危济贫,在整个长安城都是声名贯耳的人物,小女子远远地见过一两次岳大侠助人为乐的风范,识出岳大侠又有什么奇怪呢?” “那么,你承认在留香阁门口是故意摔在我面前了?” 我苦笑:“当日的情景你都看在眼里,张甲欺我辱我半分不假,当日如非你相助,那日之事必不会善了。” 岳初无冷笑:“你大可直接向我求助。却故意跌在我脚下,跟我耍这心机,引我不得不摊上这事,你可知我岳某平生最厌烦你们这些个自以为是的小聪明。” 岳初无这不爽的心情我完全能够理解。自己高姿态去解救个阿猫阿狗是一回事,被阿猫阿狗挖坑去对付另一群阿猫阿狗又是另外一回事了,优越感荡然无存不说还有被阿猫阿狗耍之嫌。 当下最要紧的是让他重新找回优越感。 我凄然一笑:“我们这样的人,人命微如草芥,随随便便就被碾落尘泥,就这么消于世间也不会有人多看一眼,只是为了活下去罢了,早知道岳大侠真是如传闻中一样如此仗义之人,林一自然直言求助,可当时谁又说得准呢,一个不慎,激得那个恶霸更怒,我此刻也不会比肉泥好哪里去。此事是不够磊落,算是小女子不对,还望岳大侠看在小女子也曾与你患难与共过一场的份上,不与小女子计较。” 岳初无微嘲:“你是想说你救过我一命吧。你别忘了最后却还是我救的你。也罢,虽然不需要你自作主张,看在你这份心意的份上,暂且不与你算这笔账。” 我心里一阵呵呵,就知道是个没什么良心不领情的。 “不知林姑娘用我的青虹剑砍柴刨坑用得可还顺手?” “顺手,顺手……”简直不能再好用了好嘛!等等……他怎么知道! 我想起一个可能性,心里一阵一阵地下沉。如果岳初无真是我所想的那样装晕,那么确然是不需要我去“相救”的,那么很有可能他有别的计划,而我,不仅没帮上忙,极有可能还打乱了他的计划。而我全程拼了老命地救人与自救都成了一场猴子上蹿下跳卖力演出的笑话。 “所……所以,你都知道?你,你,你是清醒的?你……你明明……”我只觉得脸腾地烧了起来,前所未有地觉得丢人!比在岳初无跟前出丑还丢人! 岳初无饶有兴趣地看着我红白交错一点一点表情崩坏的脸,继续嘲道:“倒是不笨。还准备继续一口一个小女子岳大哥地温良恭俭下去么?看你跟来福说起话来可不是如此啊,也不知哪一面才是真正的林姑娘,或者,林姑娘本性就是如此地千人千面?说实话,我倒是觉得姑娘躺着的那十多天里最是真实可爱。” 我静默不语。忽然有什么东西从脑海中一闪而过。我猛然抓住岳初无的衣袖,急急地问:“我躺了到底多少天?” 岳初无似是被我的反应惊了一惊,不耐地甩开我的手,却还是回道:“算上今天十二天……”顿了顿,又接着说,“虽说昏迷的时间是长了点,但医师说过,醒了,即无碍……” 我压根没注意到他后面的话,满脑子都是日期,日期……我算着我穿过来的日子,眼泪终于不受控制地在眼眶里涌动起来…… 对不起,爸,我差点忘了你的忌日……是不是冥冥中一切早有定数,所以我做了今天的梦,所以我在今天清醒……爸,是你在冥冥中看着我吗?对不起!对不起!我也没能照顾好妈妈!对不起……我没用…… 我扬起下巴,双手抚过眼睛,狠狠把眼泪憋了回去,心底快速盘算了一下,再开口声音已趋平静:“岳公子,岳大侠,不管您是出于何种打算,我都谢谢你救我这两次,真心实意,绝无半点虚言,我也谢谢您借我钱,谢您请医看药照看我这么些时日,想必也花了不少钱,但我现在还不起,您要是大方不用我还了,我更感激,实在要还,也只能耐心等待了。林一不敢再多做打扰,这便告辞。” 岳初无皱了皱眉:“你现在这样,准备去哪里?能做什么?” 此刻我身心俱疲,再也提不起一丝劲头来跟他虚与委蛇,木然道:“那就不劳费心了!”起身便准备离开。 大约起身太急,乍一站起,眼前有些发黑,一下没站稳,又重重跌坐在床沿,看来体力还是不支。想多休整个一刻钟,奈何告辞的话已经说出口。看着岳初无又皱起的眉,我心想但愿不要让他觉得我说一套做一套,借故赖着不走。颇有些尴尬,喘了口气撑着床沿又站起身来。 敲门声适时响起,是来福送粥过来了。 这次来福开门后快速闪到一边,警惕地探出半个身子观察了一下情况,确认没什么状况才托着托盘进屋。见我站在床边,把托盘放在床头的小几上,抬手用力按着我的肩膀:“姐姐你怎么也不好好休息,坐好坐好,先把粥吃了。” 我抬头想看看岳初无的态度,发现他不知何时已经不声不响地出去了。 我拿过托盘里的粥碗,大口大口地咽着,嘴里,喉咙里,烫得辣辣地疼,可我恍然未觉,一心只想快些离开。 一边的来福搓着手,嘿嘿地笑:“姐姐,你可别瞧着这粥看起来清汤寡水的,这可是来福用老母鸡人参汤熬的,里面还有切得碎碎的肉沫,都是上好的瘦肉……你大病初醒,大鱼大肉地反而容易补伤……” “姐……姐姐……小心烫……你瞧你,烫得眼泪都下来了……你慢些,又没人抢……” 吃完粥,看着收拾碗筷的来福,我决定走之前跟他道个别。 “来福,我有些事情马上要去办。”嗓子哑得连自己都听不下去。 来福头也没抬,“那姐姐办完事早些回来休息,可要好好注意身体。” 我当然不会再回来,但不想与来福在这个事情上再细说下去,便不再接腔。看他收拾完碗筷离开,心里默默地跟这个好孩子说了声再见,终于起身离开。 岳初无竟就在院落中央没有走远。我走出岳府大门时,回头冲他笑了笑,用他听得到的声音说:“其实我也觉得你满身污泥地躺在野猪蹄前的样子比较可爱。” 说完不敢再回头看他的脸色,撑着一口气,逃也似的离开。 ![]() (六)信件 出门直奔福寿店。 天色尚早。 上次岳初无给的几两银子除去给师弟的,身上还留了几个散钱,我毫不犹豫全用来买了香烛纸钱。 无处可去祭拜。我慢慢往家里走去,准备院里寻个僻静处烧了去。 真的有轮回吗?真的有另一个世界吗?至少我知道,在这里真的有。爸爸妈妈都不在了,不会有人那么执着地牵挂着我,不管在那个世界还是这个世界,我都是独自一人。幸哉?不幸哉?心里头思绪万千,不知道不觉就走到了熟悉的街道。 十几天没见,也不知道那只毛茸茸的虎头怪师弟过得怎么样。我收回思绪,却没有看到熟悉的大门,熟悉的小屋,入眼处只有一片废墟,火烧过后还不曾生出寸草的,平整的废墟。 心里一片茫然……可周围的一切景象明明白白地证明,这就是我生活过的地方,骨精灵林一与虎头怪段夙生活过的地方。 段夙!我悚然一惊。快速查看了一下四周,并没有段夙留下的什么信息。我心乱如麻,脑子里闪过万千头绪,不知从何理起。 比较好的打算就是段夙做饭不小心烧了房子,但可能性几乎为零。房子烧得太干净了,而周围不过丈许远的草木却还长得茂盛,火势明显被控制在一定范围内。一定是人刻意为之! 张甲?!会是他干的吗?可细算起来,除了惊了他的马,我跟他并无其它什么仇怨,教训他让他出丑的是岳初无啊。会是他迁怒于我吗?会有人为了这样的事情就杀人放火吗?他不敢去找岳初无的麻烦,找我下手报复泄愤却是跟碾死一只蚂蚁一样容易的。 呵呵……大抵会的,这里就是这么残酷的地方……自己没点本事,这权贵还真是不好得罪啊……我坐在翻倒在门口被烧得黢黑的石狮子上,茫然四顾……段夙啊段夙,你还活着吗?你到底在哪儿呢……对不起,是我连累了你…… 麻木地掏出怀里的纸钱,点燃,觉得自己的处境跟那些飘零在风里的灰烬何其相似。 段夙,如果你不幸地成为了眼前这废墟下的一部分,这就算把你的那一份也一起烧了吧。爸,我也不知道自己还能记着你多久,也许很快,我也将成为别人祭奠的一部分,而最可悲的是,恐怕不会有那个来祭奠我的人。 “喂,你!别四处瞎看,说的就是你!” 叫我吗?四下环顾,有个胸前贴着个大大的“信”字的年轻人朝我奔来,指着我身后的废墟问:“你认识原先住这里的人吗?”见我一脸疑惑,掏出一封四方形的纸封,连珠弹似的就开始讲起来,“前几日我来这里送信,谁知道摊上这么个倒霉事,送这地方一看,竟是在头一天走了水,可怜见的,连人也没能幸免于难……附近住户比较稀散,倒是没受到波及……” 没能幸免于难……没能幸免于难……我眼前一阵发黑。心里仅存的一点希望破灭,段夙,这个憨老虎,果然是没了么……段夙,是我对不起你,我发誓,只要我林一还活着,总有一天要给你讨个说法,绝不叫你白白牺牲。 我看着信差,低低地问:“敢问信差大哥,当日是什么样个景况?” “当日啊……谁知道哩,半夜三更的事吧,听说第二天有人看到的时候已经是这副模样,我来的时候就看到有个老头在这里呼天抢地咒骂,说是房子本来一直好好的,租给人不到半年就遭了这害,租客也逃得不知去向。” “逃得不知去向?不是说遇难了么?” “哈?大老远的看见你在这里烧纸钱,难道不是烧给这里的人的?” …… 我松了口气:“所以其实你不知道到底有没有烧死人对吧?” 信差小哥皱着一张脸:“嗨,我只是个送信的,哪知道那么多,不过姑娘你若这么关心他们的生死情况,大可找点关系去地府轮回司查查呗。” 一语惊醒梦中人。对,这里是开云(中国)官方。有天宫,有地府,有人有仙有妖有魔,不管哪一族人死了,都是要去地府轮回司报到等待轮回的。而我林一不就是地府弟子么?倒是省了不少事。 打定主意,一会儿就去师门里走一趟。 “对了,谁的信?” “叫林一的。” “林一?”时间上来算不可能是段夙的来信,会有谁给林一写信呢?我将信将疑,“我就是林一。” 信差小哥直接把纸封塞我手里,一脸惊喜:“原来就是你啊,我来跑了几趟了,想着看能不能碰到个认识这户人的,把信转交了也是好的,竟还真让我碰着本人了,你没事真是太好了。”又连连说着“太好了”“太好了”,如释重负地离开了。 这信差小哥也是敬业。我快速处理完剩下的香烛纸钱,便朝地府而去。房东大爷,对不住了……这房子注定是赔不起你了…… 路上拆信一看,竟是林一的娘写给她的!大意是,林一久未归家,有些想她,不知她过得怎么样,想叫她近期回去一趟云云。 若不是这一封家书,我都不知道林一还有个娘亲在。也正常,林一身上还有太多我不知道的事了。于情于理,回,势必是要回去一趟的,好在信里有提及住处,就在建邺城,离长安城倒是不远,也就是几日的脚程。只是段夙的消息……我盘算了盘算,段夙若是无事倒也罢了,若真遭遇不幸,打探消息倒也不急于一时。 调转方向。还是先回一趟建业吧。需要搞清楚的事情实在太多了。 ![]() ————————未完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