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白云苍狗,过隙白驹,转瞬已是一千一百余年后。
三界之间,生生死死,转生轮回,往复不止。
南瞻部洲,东海湾。
暖阳高照,海风徐徐,一团雪白匍匐于小山坡上的葱郁灌木后,一双碧绿眸子透过枝叶缝隙俯瞰坡下,此时有一队由建邺城并东海湾渔村村民组成的数百人的祭祀队伍,正扛着三牲、生果及面点等祭品声势浩大由远处往坡下的龙王庙而来。
唉,好生无趣啊!
小白狐叹了一声,放松侧卧于地,身后蓬松的大尾巴百无聊赖地左右轻摆。
还是当年在洛阳城郊的白马寺好玩!
趁着和尚们不留心,偷吃供奉佛祖的瓜果素食,吃饱后又衔几个藏于那些个平日与自己不睦的和尚被窝里,让他们受罚;又譬如在他们做法事念经时,在屋顶上乱踩乱踏,制造杂音;再譬如将无毒蛇虫鼠蚁丢于他们的光头上,让他们大呼小叫,向佛祖求饶。
嘻嘻嘻,修炼之外的惬意时光,如今想来,甚是怀念啊!
小白狐嗤嗤笑着,转瞬却黯然。
可是小妹这个调皮鬼,现如今却不爱出这些鬼主意了……
若不是他年纪轻轻便修得正果,只怕我与小妹此时仍待在白马寺,卧于他近侧,日日夜夜静听他温声不倦地诵念经文,惯看这日月复始,岁月流逝。
勘破红尘,抛却所有,得成正果,于他们人族来说,是件难求的好事,我们该为他欣慰的,只是小妹自此便恹恹的,再也提不起精神……
幸而,自我执意搬离,远居于这东海之畔,小妹似乎也渐渐恢复些许往日的生气;只是,却再也不若当初一般活泼爱玩闹。
其实,当日我也并不曾笃定要于此定居……
略略扭头望向波澜起伏的连天碧海,心仿佛也渐渐平静下来,莫名觉得安心,仿佛当日耳畔常得闻诵经声时所感。
怔怔出神不知过了多久,方为枝头鸟鸣唤回心神。
再看向坡下龙王庙内,见执香虔诚叩拜的村民已渐渐散去,小白狐霎时精神起来,重新匍匐于灌木后,静待时机。
香火缭绕的静谧龙王庙内,供桌上各色贡品间,忽而轻盈跃落一个胜雪身影,欢愉嗅闻着。
嗯,这次的贡品好丰富啊!鱼肉包子!嗯,似乎还是我们没吃过的鱼,太好了!
低头衔起两个包子,她跳下供桌,从正门大摇大摆地雀跃奔出,沿着海边一路朝后山而去,于金色沙滩上延绵印下一小串足印。
许久不曾玩抛砖引玉了!改日一定要把小妹拖出来!
和煦暖阳下,波澜海面毫无预兆地分开,浪如山倒之处,有一队伍浩浩荡荡踏海而出,原来乃是东海龙宫的巡海夜叉带着一队虾兵蟹例行巡海。
如雷浪涛声当即引得小白狐伫足扭头远眺,她也曾远远看过几次巡海队伍,却从不曾如此近距离观察。
但见队伍为首的乃是夜叉李艮,头顶一双血红犄角与蓝青色的覆鳞皮肤形成鲜明对比,铜铃般的血红双眼冷漠地扫视海平面,两腮鳍张扬如扇,身披金甲,手执五股烈焰托天叉,相貌狰狞却威风凛凛,不愧为凌霄殿玉帝御封的巡海夜叉。
他身后,手执短柄锤的虾兵与执戟的蟹将各百名,硕大的虾头和螃蟹脑袋配上无神的死鱼眼,整齐划一的步伐形似两串烤串。
立时引得岸边的小白狐闷闷地笑而不止。
嘻嘻嘻嘻,不行,不能再笑了,再笑包子会被我咬成两半的!可是真的太滑稽了!嘻嘻嘻!堂堂东海龙宫怎么派出这些没威严的兵将来巡海呢!很下龙宫的面子嘛!
不知晓烤着来吃,味道如何?嘻嘻嘻!
眼见队伍踏海而过,渐行渐远,小白狐好不容易止住笑意正欲返家,视线余光却无意瞥到巡海队伍最末一个矮墩墩的身影,终于滚到于地松口嗤嗤地笑出声,两个肉包子随即掉地。她自笑得花枝乱颤,连自己一向爱惜的纯白色皮毛都不再顾惜,差点更将包子碾压进沙堆里。
原来在那队巡海队伍后,有一个身着全套盔甲,手执长枪的韶年男娃,正似模似样地紧随队伍行进,偶尔会笨手笨脚地被自己绊倒,旋即爬起身,捡起长枪急跑几步追赶上同伴。
远远听闻岸边飘来笑声,小男娃扭头望去,但见岸边上一只小白狐正笑得东倒西歪,小粉唇一嘟,不悦地掉头朝岸边而来。
前仰后合笑得全身酸疼的小白狐正欲再看看对方逗趣模样,添几分笑意,却不想映入眼帘的是已踏上岸边朝自己而来的自己笑柄的主角,顿时惊得爬起身迅速衔起两个包子,警惕瞪着来人。
吹弹可破的肉乎乎小脸蛋上嵌着一双海蓝色的明澈大眼瞳,同色头发整齐地被束发紫金冠束起,发冠上一个殷红绒球随风略动,发丝中两枝圆润龙角以及一对尖耳,彰显着他尊贵无比的血统与身份。
这小男娃居然是龙族?!
二
偷跑出来玩吗?倒有几分小妹当年的调皮。
小敖润见先前嘲笑自己的小白狐没有立时撒腿开溜,只是衔着两个包子静静地立于原地看着自己,似乎并不害怕,然而却也不向自己靠近,便好奇地慢慢走近,轻声问:“小白狐,你方才在笑什么呀?”
没有如愿般地等到小生灵开口回应,唯有一双碧莹莹的大眼睛似乎流露出讶异,他恍然大悟,自顾自地道:“喔!我知晓了,你一定是怕开口说话,嘴里的包子掉下来罢?”说着,他弯腰伸出白胖小手探向那小生灵的脸颊,怜爱揉抚柔软光滑的白色绒毛,“小白狐,你比我所见过的那些瑞兽都漂亮千倍呢!”
好舒服!不同于那位高僧怜爱抚摸自己背毛,他的抚摸带着喜爱与宠溺。
不自觉地任由对方柔柔摩挲自己一向甚为珍视的胜雪皮毛,她甚至惬意地眯眼享受,懒顾自己不曾躲开陌生人触摸的时常举动。
一定是因为太舒服的缘故!
放松间,她嘴里衔的两个包子蓦地再度掉地,滚出两尺远。“啊!我的肉包子!”
听闻眼前慵懒可爱的小白狐居然发出糯糯的髫年女娃嗓音,小敖润略一惊讶,随即爽朗笑出声,“原来你真的是怕包子掉地,所以才不说话啊,小白狐。”
“是啊,我要带回去和小妹一起吃。”她将包子衔回自己面前,点点头,想起小男娃方才“巡海”的逗趣模样,不禁又笑得花枝乱颤。
“小白狐,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你到底在笑我什么了罢?”小敖润盘腿坐于沙滩上,一本正经地看着那于地上打滚笑得乐不可支的若雪团绒。
“嘻嘻嘻,我啊,我笑你还只是个小小人儿便学弱冠成人去巡海~!嘻嘻!”前仰后合笑得不雅不美的小白狐憨态可掬,甜糯动听的声音令温暖如阳光的笑容浮现于他稚嫩的白瓷脸庞上。
只有顶漂亮可爱的小女娃才配拥有这样动人的嗓音罢。
小敖润点数肉乎乎的手指,骄傲地扬起下巴宣告:“我已经一千五百……一十岁了!”
它朝他吐吐粉红色的小舌,不服气,“也就长我不到五百岁而已嘛!”
“我们龙族只是前一千五百年长得很缓慢,接下来很快便会长大了!”敖润自豪地昂起头,瓮声瓮气道:“我父王一直教导我们兄弟,努力学文习武,保卫水族与水晶宫;行云布雨,为天下苍生守卫太平。”小小人儿一脸正气地手握长枪迎风而立,发带与衣袂随风傲气飞舞,虽年纪尚小,却端的仙姿卓绝,自有一股龙族仙人浑然自成的威风与气度。
“好棒!我相信小龙你一定能做到的!”她乖巧点点头,碧眸因闪烁着赞许光芒而愈加明澈动人。
似醒起些什么,敖润扭头看向海面上渐行渐远的巡海队伍,忙蹲下来告辞:“小白狐,我要回去了。下次我再来找你玩啊,你是住在那座山上吗?”小手指向她身后碧翠环绕的高山,问。
“是的,我和小妹就住在缠云山山顶的洞府。小龙你呢?”
“原来我们是邻居啊!失敬失敬!”敖润拱拱手,笑得春暖花开,“我姓敖,单名一个‘润’,就住在东海水晶宫里。小白狐,你有名字吗?”如此美丽聪慧的小灵狐如若没有名字,那我便帮她取一个罢。
他自顾自地点点头。呃,唤什么好呢?
“嘻嘻,久仰久仰!”小白狐粲然颌首,“有位得道高僧为我们姐妹俩分别取了名,我名唤‘浅莲’;‘清浅’的‘浅’,‘莲台’的‘莲’。”
再没有比这更适合的名了!
“‘莲开似对秋波浅,梦觉浑疑晓漏乾。’又有‘在世如莲,净心素雅,不污不垢,淡看浮华。’”他转瞬便忘却无法为她取名的沮丧,眉眼带笑地赞道:“‘浅莲’这个名,配得起小白狐你!”
因笑起来,露出粉色唇间整齐洁白的牙,愈发衬得他粉雕玉琢,面如冠玉。“我真的要走了!我再去找你玩喔,莲儿!”
“后会有期,润儿。”
“大哥。”敖润笑嘻嘻地转身,看向一个约莫十二、三岁手执画笔,手捧史书的枣红衣袍男娃,与自己同样的蓝发蓝眼,龙角尖耳,正是大哥敖治。
“你又偷跑去巡海了吗?”敖治手握珊瑚管狼毫,正色于虚空画了一笔,“这可是本月的第十九次。”
“为何每次我偷跑去巡海,都会被大哥你发现呢?”敖润一派天真额无奈挠头。
“润弟,你眼里便只有你大哥,难为你二哥我,每次都在龟丞相和父王面前帮你掩饰。”昆仑玉雕琢而成的九龙影壁后,走出一个老气横秋的白衣男孩,约莫十一、二岁的光景,摇头委屈地叹着气,正是二王子敖沛;他所怀抱的一个仅有两、三岁的黄衫白胖小男娃,原本含着小手吸得正欢,一见敖润,忙伸出一双沾着口水的肉嘟嘟小手,糯糯地喊:“六哥,抱抱,清儿要六哥抱抱!”
敖润将手中梨花枪于手腕间舞出一个花式,将之收回于虚空中,迎上前,双手抱过七弟润清,温厚地笑着:“润弟不敢。不知两位哥哥是否有空?不如请一同品评我今早做的几盘点心如何?”
敖治与敖沛当即相视扬眉一笑,击掌庆祝,有说有笑地尾随敖润朝他寝宫大殿而去。
对兄弟之间的这种互动早已习以为常,且乐在其中的敖润,低眸看向怀中稚子,宠溺地笑问:“七弟,今天都做了什么?” 不知晓莲儿是否也与八妹、九妹一般,同样的白嫩且聪颖可爱?
“睡觉,吃饭和八妹、九妹玩。”
“润弟,你……”,敖沛蓦地眸色一沉,似发现些什么,然而当他对上六弟回首看向自己的那双明澈眸子时,却又转瞬释然。
或许是我多虑了,六弟是不会的……
敖润才命仆从奉上点心、茶水,便听闻门外有一人朗声道:“看吧,三哥、四哥,我便说不早不迟,刚刚好!”三人看去,但见三位八、九岁模样,同样龙角尖耳男娃悠然步进客厅,方才说话的正是五王子敖澄。
“我才欲遣人去请三位哥哥,哥哥们便到了!”
七兄弟相互行礼见过,落座于圆桌旁谈笑风生、笑语晏晏,七人俱是一般的蓝发蓝眼,英俊贵气,然而性格却不尽相同,或随性、或文静、或活泼、或沉稳,端的是各有千秋、不分伯仲。
“这几盘糕点是母妃日前教我做的,几位哥哥尝尝可能入口?”敖润招呼着,端起一杯茶便喂向怀里的七弟敖清。
“六哥,清儿也要吃好吃的!也给八妹、九妹留一份!”小敖清一见有好吃的,忙不迭地鼓掌,丝毫不觉涎液滴出唇角,落于敖润的衣袖上,晕开一朵小小的水迹。
“好!”敖润将小敖清高举过头,原地旋转几圈,逗得他兴奋欢笑,“六哥什么时候忘记过七弟、八妹和九妹?没有罢?”
“六弟,我知晓,”四王子敖流将一块桂花糕送进嘴里,含糊不清地继续:“你生平最大的愿望便是守护水族与水晶宫,护佑人间雨顺风调;而后便是得闲了做美食。”
一个若雪身影蓦地于敖润脑海之中俏皮弹跃,轻摆蓬松大尾巴,回眸浅笑盼兮。他不觉唇角上扬,眉眼带笑。下次得闲做了糕点,也让莲儿尝尝我的手艺!母后可是教了我很多拿手菜,即便一日三餐不重复,也足够她吃很久很久。
“不知为何,我们一家子都甚喜爱吃甜食。”五王子敖澄拿起热茶小啜,润喉兼消食。
“大约是因为母后的缘故罢。”敖治生性极爱舞文弄墨,再有便是美食。他以龙纹水晶筷夹起一块枣色软糕,细嗅甜香,见幼弟们闻言饶有兴趣地瞩目自己,嚼咬一口糕点后,娓娓道来:“我曾听母后说,父王在还未曾与母后成亲前,是嗜好咸食的,当初因为听闻母后喜爱且擅做甜食,他还曾一度上门意欲退婚。”
“后来,是何缘故改变了父王的决定?”敖润忙追问。
六子俱知晓自己父王语出必行的性格,不由得止住吃食,静静聆听。
“父王在登门拒婚时,母后亲手做了一盘脆香炸饺子、一盘枣花酥和一盘桂花糕相迎款待,父王却之不恭地先吃了饺子,而后才品了一口桂花糕便立马拉着母后下跪叩拜岳父大人——我们的外祖。再后来,父王便极少吃咸食了,只吃母后亲手为他做的甜食。”
向来寡言的敖泽难得开口夸赞道:“润弟你做的糕点,父王也是极喜欢的!”
“所以,父王现在便是大腹便便的模样了吗?” 敖澄低头看看自己圆滚滚的肚皮,有些担忧,然而飘入鼻中的香味却坚定了他伸手拿起糕点送入嘴中的决定。
敖润见状忙拍下五哥探向一盘粉色莲花状糕点的手,“这盘是孝敬父王的妙莲生香,下次我再做于几位哥哥、弟弟品尝。”
“是每人一盘!”
“自然。”
十七呀 发表于 2017-1-30 06: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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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东海海底,奢华水晶宫殿。
这日一早,待通报后,敖润领着几个手捧点心的仆从步入敖广御用书房,倒头便朝御座上端坐之人恭敬叩拜,朗声道:“润儿见过父王!今日乃是父王寿诞,润儿奉上几盘亲手所制的糕点,聊表心意,恭祝父王日月昌明、松鹤长春、万寿安康!”
但见那人银须及胸,青颜尖耳,圆睛幌亮,磕额崔巍,一对龙角轩昂挺立,扬天下水族之威;大腹便便,容天下难容之事;腰系玉带,黄衣青袍,头戴紫金冕,垂落九旒晶莹玉串,冕上一颗白珍珠硕大无比,他面目祥和,不怒自威,正是东方青帝青龙王,四海龙王之首的东海龙王敖广是也。
敖广乐呵呵地由座位起身,亲手扶起爱子,示意其与自己落座偏殿圆桌旁,以金镶玉筷由一盘浅粉色半透明的莲花状甜点中夹起一块,送至鼻前嗅闻。
敖润笑道:“此名为‘妙莲生香’,乃取‘证得自觉,得大自在’之意。”
待送入唇中咬上一口,敖广连连称赞:“妙莲生香,果然有莲花怡人清香,且松软可口,入口即化。好,好!”他慈爱拍拍爱子肩头,感叹道:“润儿,我与你母后所生九子九女,皆是宇庙瑚莲,阶庭兰玉,每慰人心;其中却唯有你的性情与我俩最为相像,父王我对你寄予的期望也最为浓厚,盼你文治武功再上层楼,为表为率,为楷为模,名扬天下。”
敖润立时下跪,拱手为礼,“润儿知晓,润儿定不会辜负父王期许。”
说话间,有仆从入内禀告,吉时将至。
“如此甚好!”敖广起身,执爱子之手,一同步出御书房,“来,随我一同出席寿诞大典!”
*
东海湾畔,缠云山脚。
一个若雪团绒茕茕孑立于龙王庙后的山坡之上,灌木之后。
今日,见不到他了罢?怕是他正忙于出席他父王的寿诞大典,无暇分身。
收回望向眼前水天相连的海面那些许落寞的视线,狐浅莲抿唇扯出笑颜,注视坡下龙王庙。小妹还在等我,还是早些回去罢。
警惕地打量四周,确定龙王庙四周再无他人后,灵巧奔下坡,轻车熟路地进入庙中,轻盈跃上香案,衔上三个肉包子便奔出庙门,沿着沙滩小跑正欲返家,却听闻一个爽朗好听的声音,“我便知晓你今日会来找肉包子吃。”
循声看去,乃见一个身着银龙纹宝蓝色衣袍的俊朗少年,手提食盒正笑吟吟地看向自己,衣袍的一角被他随性地掖在玉带之中,露出袍下月白色的裤子;面如冠玉,气宇轩昂,海蓝色长发为八宝紫金冠束起,额上酞青蓝色双银龙捧明珠抹额,两枝龙角挺立,身形挺拔,姿态闲闲,正是东海龙王六子,自己等候许久的敖润是也。
是小龙!果然今日龙王诞,会遇见你!小白狐欢喜奔上前,放下嘴中包子,雀跃不已,“小龙,好久不见,你长高了!”
敖润闻言,仍有些肉嘟嘟的如玉脸颊愈显红润,挠着头有一丝羞赧地笑道:“哈哈,是吗?最近每两个月便要换新的衣裤鞋袜呢!”
“很快,小龙便可以名正言顺地巡海,不必躲在队伍后头了!”
“哈哈哈!现如今,我不巡海了。上月,父王才派我和几位哥哥前去中央海界清除叛军;待再长大些,我还要随哥哥们出征肃清四海妖孽,护水族与人间长安。”
“这一日必定会来到的,小龙……”。因少年忽而凑近自己,已然从那双湛蓝清澈的眼眸中清晰看到自己的影像,她有些羞怯地后退一步,低眸轻语:“怎,怎么了?小龙……”。
八
东海水晶宫,巍峨琼楼玉宇处,敖广背手而立,俯瞰整座水晶城,似在沉吟,又如在欣赏。
他身后立有一背负巨大龟甲的老者,头戴紫金嵌宝双钱冠,身着土黄色锦袍,腰系锦带,垂落珍珠碧玉佩,手执沉香木拐杖,白眉长须,精神矍铄,正是九千岁龟丞相。那龟丞相捋一捋及腰长须,笑看眼前威严君王,试探问:“我王,您是否心中早有太子人选?”
敖广转身微微一笑,伸手拍拍忠臣肩膀,“知我者莫若丞相也。”
“只是……”,龟丞相笑眯眯地接道。
缓缓捋着长须,思忖片刻后,敖广方缓缓道:“沛儿冷静沉稳、豁达大度、文武兼备又知审时度势、可进可退,杀伐决断间果敢刚毅,用人唯贤;而润儿纯良温厚、宽怀仁德、文治武功兼有修为,又知人善用,假以时日必将成就战功赫赫,若以仁心治理,辅以刚柔并济,必定会令水族长安。”
“只是六王子他……”,龟丞相若有所思,须臾,建议:“我王,您身体康健,太子一位大可留待日后再议。”
“也可。”龙王缓缓颔首,“只是须丞相你多辛劳,传授他们治理之道。待他们再历练几年,我再决定,也不负他们励精图治多年。”
“此乃臣分内之事,不敢言辛劳。”
龙王接过仆从奉上的香茶,小啜一口,“对了,令孙当归现如今已完成国子监的学业了罢?”
听闻提及自己长孙,龟丞相顿时笑得喜不自胜,拱手道:“承蒙我王牵挂,两个月前,当归已完成其学业,如今赋闲家中。”
“虽说你我尚老当益壮,但是令孙和几个犬子一样,迟早是要接替你我的位置,早些历练是好事!下个月便让当归进户部罢。”
“谢我王厚待。”
“如此,你我先下几盘棋,再言政事罢。”敖广龙心大悦,执龟丞相手腕步至棋桌前,分执黑、白子,落子对弈。
*
东海海底,教武场。
“六弟每日不是在这习武练兵,便是在书房习文诵读,比谁都勤快,为何今日哪都不见他的踪影?”结束对练的敖流与敖泽来到圆桌边坐下,看向边喝茶边看书的大哥敖治。
敖治目光始终停留于手中书本上,摇摇头,抬手指向一旁,正在练习弓箭的敖沛。
但见敖沛静立拉出满弓,锐利如鹰隼的海蓝色眸子全神贯注于远处箭靶红心,长指松开,箭如流星直取靶心,刺于靶上嗡嗡振响。“他去了他想去的地方。”
“说到想去的地方,我可是知晓我们那些个堂兄弟们俱是潇洒不羁、游戏人间,玩得乐不思蜀的;为何我们却得日日舞文弄武,好生无趣!”敖流拿起一块糕点送入唇中,皱了皱浓眉,最后还是吞咽下肚。“这御膳房做的糕点可真是难以下咽。”
敖治为自己复斟一杯香茶,悠悠诵道:“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
“嗖”一声,第二箭将之前正中靶心的第一箭利落穿刺成两半,牢牢钉在红心之中,敖沛回首看向鼓掌喝彩的众兄弟,“这便是为何我们的父王——东方青帝青龙王能为四海龙宫之首,且大部分时间还可代中央龙帝黄龙王行统帅天下水族之职的缘故;与‘东’无关,关乎的乃是德行、意诚。”
*
东海湾畔,涛声阵阵,曲乐悠扬。徐徐海风顽皮撩扰着海边礁石上一位吹奏海螺蓝发少年郎的发带与衣袂,纵然衣饰翩然飘舞,他却反复专注吹奏同一首乐曲,投入之深,竟连有人走近也不知觉。令人不觉好奇细细打量,这是一位约莫十七、八岁的翩翩少年郎,丰神俊朗,品貌非凡,一袭藏蓝海水纹白袍,项上戴镶嵌蓝宝石金项圈,腰间嵌宝腰带上坠一块羊脂白玉龙纹佩, 惟有一对龙角与尖耳,彰显着他非凡人的卓绝身份。
一曲吹罢,他方察觉有人近前,回首看去,但见乃是一个手挽新鲜花篮的白衣豆蔻少女路经此地,他也不为意,回过头自顾自又继续吹海螺。
这首曲子我找空闲练了许久,今日可以让莲儿欣赏了。
一曲又罢,他满意地唇角带笑,正欲再次练习,却闻有人与自己说话。
“打扰这位公子了。”宛如大小玉珠跌落剔透玉盘般的柔美嗓音,翩然撩拨着他的心弦。
十七呀 发表于 2017-1-30 06: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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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低眸含羞摇头,然而,那因强抑笑意而紧抿的菱唇间,所噙的浓浓笑意却再明显不过。
“好罢。”敖润失望地长叹一口气,松开双手,故意漠视她的不忍与焦急,背转身垂头落寞地自言自语:“本来还想让你尝尝我新作的鱼肉包子——海阔鱼跃的。算了,与其让你勉为其难,还是我自己甘之如饴罢。”说罢,他果然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层层打开,隐隐有勾人香味被海风吹至他身后——狐浅莲处。
见白色身影如意料中伴随着花草香气轻盈绕到自己面前,一双碧玉般的水眸满溢哀求,纯白狐尾亦轻轻摇摆。敖润强抑笑容,只是低眸沮丧地看着手中油纸包,怏怏地随手拿起一个包子送向自己微张的唇边。
“润……郎。”果其不然,一声甜柔如同蜜糖般的轻唤传来,只是如呢喃般听得不太真切。
他依旧背对着她,努力忍住早已因暗笑而有些抽搐的唇,佯装正色地问:“似乎有人在与我说话?大约是饿极了,幻听。”说着,他便欲咬向手中肉包。
少女嘟了嘟粉唇,终于莺声流啭地清晰唤出:“润郎。”
敖润窃笑不已,半天方挂上一副哭笑不得的忧郁神情转身,无奈地感叹:“我今日方知晓,还是做肉包子比做龙族好啊!我要不要改名为‘肉包’呢?至少如此,你唤我会唤得更情缘、更甜一些。”
“哼,还说不骗我,不吃了!”狐浅莲跺跺莲足,羞赧地赌气背转过身子,葱指不住搅绕着腰间碧色腰带,不时用眼角余光瞥向身侧。
敖润忙轻轻扯了扯她的纯白广袖,赔笑哄道:“别啊!莲儿,别生气嘛!是润郎我不好,随你如何罚我,好不好?”
少女别过头,并不看他,却抿唇不住浅笑,忽而眼波流转,眉目带笑对上他如同藏着海一般的蓝眸,“那——我要你像从前一样喂我。”
“求之不得!除了我家莲儿,我从不喂别人。”少年郎笑得宠溺,拿起一个肉包子送至菱唇边,笑哄:“啊~!”
粉唇微张,贝齿轻轻咬向他手中香气扑鼻的包子,细细嚼咬、品味。
少年郎却渐渐有些紧张,轻声问:“如何?好吃吗?”
“好吃!你做给我的,都好吃!”少女用力颔首,笑得灿若骄阳,柔若云霞,“嗯,是石斑鱼吗?似乎还有些酸酸甜甜的,吃不出了。”
“那我便做一辈子肉包给你吃!”少年郎郑重承诺,又递上一个,“是芒果。”
“那我吃一辈子你为我做的肉包。”才说完,菱唇又咬上一大口,随即顾着粉颊看向他,羞怯地问:“余下的,我想带回去给小妹。”
“你喜欢便好!还有四个,你再吃一个!”
“嗯!”
*
南瞻部洲之西,守卫森严的魔王寨大堂上,有一人端坐于首座之上,面色清冷,发色却火红色如同烈焰,头两侧赫然一对威武的冲天犄角,同色浓眉下一双蓝灰色的眼瞳犀利如鹰隼,一双尖耳随性不羁地各戴一个金质耳环,身着乌金铠甲赤红披风,身形健壮,霸气无比,不是别个,正是拥有魔族第一魔王美誉的“巨魔王”——魔王寨寨主巨元参。
他面色阴沉地听完堂下所跪,鼻青脸肿被紧紧绑缚的蛤蟆精招供,以左手食指指腹反复轻扶薄唇,思忖间,一个心腹上前附于自己耳畔几句低语,他遂起身甩开披风大步离去。
巨元参才进偏殿,便听闻一个震耳欲聋的熟悉声音道:“来来来!俺和你先大战三百回合,再去那什么劳什子缠云山!”
“虎兄,久违。想必你也是得到那蛤蟆精的供状,否则也不会无事不登三宝殿。”
“三宝殿?”身体健硕的人形虎怪闻言一愣,困扰地挠挠脑袋,“元参兄,你何时将这魔王寨改名‘三宝殿’了?怎么也不通知俺一声,俺们好喝他个三天三夜!太不够意思了!”
巨元参无语,须臾,方朝那狮驼岭大王虎杖骨摇摇头,“没改名。你我先去一趟缠云山,回来再喝个三天三夜。”
虎杖骨闻言开怀大笑,拍着胸脯笑道:“好!俺这就遣人回去拉几车酒来,梅花酒、女儿红、蛇胆酒、珍露酒……”。
巨元参却拍拍他肩膀,“不急。我已让小厮去备酒席,待我们回来后就可立即入席。”
虎杖骨吞吞口水,抬手于虚空中召唤出自己的裂天巨镰,“如此,俺们速去速回!”
蜿蜒葱郁山岭间,巨元参与虎杖骨各带两三随从,一路朝东而去。
约莫两个时辰后,见前方三岔路口各立一块界碑,虎杖骨奔上前,偏头歪脑认真看了看其中两块,便朝最左的那个岔路口而去,却听闻身后的巨元参喊道:“虎兄,你意欲何往?”
虎杖骨回头奇怪地看向对方,“自然是去那什么缠云山啊!”
巨元参沉默须臾,抬手指向中间赫然立着“缠云山”界碑的路口,“这才是去往缠云山的路。”
虎杖骨闻言一楞,旋即哈哈大笑,跑回巨元参面前,用力拍拍他的肩膀,“元参兄,原来你没有走神啊?俺还以为你神游去酒窖了呢!快快快!中间那条路!打完俺们好回去喝酒吃肉!”说着,转身快步向通往缠云山的路口。
长姐今日为何去了那么久还不曾回来?
不会是发生什么事情了罢?
已经完成今日修行的火狐不无担忧地透过窗洞看向洞府外偏斜树梢的日华,随后起身奔出洞府大门,却远远便听见有声音叫嚣:“缠云山的狐妖出来!出来!”她不由得眉头一蹙,下巴微昂。
是我们姊妹太过心慈手软了,才容这些散妖一个月以来,接二连三地叨扰我与长姐清修。
今日我也理会不了他的规劝,魔界的事还须以魔界的方法来处理!否则这些不知好歹的散妖便不知晓姑娘我的厉害!
“谁人胆敢隔三差五便来我缠云山盘丝洞捣乱?”火红色身影从洞府门口阴影中优雅步出的同时,婉转如莺啼的妙音亦飘然入耳。她看向立于自家洞府前为首的两人,一个面目清冷的红发尖角乌甲男子、一个怒目而视向自己,手执巨镰的人形虎怪。
“你这小狐狸居然还恶人先告状?”那人形虎怪项戴一串手掌般大小的圆润碧莹莹项链,左肩头一个混元护肩甲。虎杖骨咆哮着将手中巨镰重重击向地面,立时震得地面抖动,惊起林中鸟兽四散,而他的武器亦因此稳稳插于方才重击生成的一个深坑之中,“如若不是你们意欲侵吞我们狮驼岭和魔王寨,我们又何须跑来这里论理?!”
“论理?只怕是以多欺少罢!当真有负大丈夫之名!”一个柔美女声于寂静无声之中缥缈而来,如同春日落英、秋日明月,动听且酥骨,两人一狐齐齐扭头看去。但见一个白衣黑发的二八妙龄少女款步而来,肌肤胜雪、姿颜倾国,举手投足都散发着无限风情。
火狐欣喜唤一声“长姐!”忙奔上前迎向少女。
原本气恼的虎杖骨此时竟忘却怒火,不由得赞道:“果然不愧是狐仙,美艳动人!”
狐浅莲并不理会,径自蹲下仔细端详自家小妹,素手揉弄着她的头顶,关切问:“你没事罢?”
“没事!”火狐眯眼享受着头顶摩挲,即嗔又怨,“长姐许久未回,我才是担心的那一个。”
狐浅莲面色一红,娇嗔道:“我这不是回来了吗?”说着与她并肩走回洞府前,只是默然地看向对方。
一直不发一言的巨元参,此时方淡淡道:“姑娘不曾安守地界,反而意欲侵吞他人山头,又何尝光明磊落?”
“我们侵吞他人地界?有这个需要吗?”狐浅莲广袖一扬,微昂小巧下巴,“缠云山钟灵毓秀、山川秀美,更面朝东海,风水极佳,再也没有比这更适合我们姊妹俩的地方,我们又何须再费气力扰他人门户?”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你们擅闯我们地界,却口口声声指认我们姊妹意欲侵占,却又不曾逮到现行,人证物证俱无,究竟是何人欲行欺霸之事?”火狐冷冷一笑,轻蔑扫视他二人,“若不是你们意欲以此为借口意图霸占我们缠云山;那便是——你们听信了他人的挑衅,中了他人的圈套。”
“若当真是第一种可能性,即便我们姊妹技不如人,输了缠云山,”狐浅莲接过话,碧眸睨向那怒火冲天的虎杖骨,鄙弃一笑,“魔王寨和狮驼岭便不会‘鸟为食而亡’吗?”
巨元参冰冷俊颜上罕见地闪掠一丝笑容,抬手拦住正欲打开杀戒的虎杖骨,再一摆手,朗声道:“带上来!”
但见数十牛妖与雷鸟人押着十数蛤蟆精上前,为首一个蛤蟆精甚是眼熟,略一回忆,认出乃是之前曾来缠云山捣乱,被狐浅莲姐妹打败的蛤蟆精头领。“巨魔王,就是这两只妖狐想要侵占魔王寨与狮驼岭,她们说要将虎大王您抽筋拨皮,烤了吃;要巨魔王您的犄角做酒杯喝您的热血!还说要单日烤牛妖、双日清蒸雷鸟人!吃光魔王寨与狮驼岭为止呢!快放了我,待我倒戈相向,为两位效力!”
狐浅莲姐妹听闻蛤蟆精毫无边际的抹黑挑拨,两双秋水眼眸不住白向碧空,摇头不止。
而那虎杖骨闻言已是勃然大怒的虎杖骨,虚空召唤出自己的裂天巨镰,挥舞得虎虎生风,步步逼将上前。
“虎大王,你可小心,那两只妖狐可有许多阴狠手段!须知黄蜂尾后针,最毒妇人心啊!”
“蛤蟆精你个该先清蒸再煎炸,最后红烧的杂碎!当日我和长姐就不该饶你一命!既然你送上门来,我定要将你剁碎了再蒸后炸!”火狐闻言怒气冲冲,娇斥一句,随即与狐浅莲同样摆出架势预备迎敌,怎知却听闻一个声音道:“且慢。”
众人疑惑地顺声看去,但见巨元参抬手示意虎杖骨停手,再示意手下将蛤蟆精头领等一干蛤蟆精押在两阵之间。“你我俱是魔族儿女,怎可因蛤蟆精的鹬蚌相争之计而自相残杀?”
虎杖骨看看巨元参,又看看狐浅莲姐妹,半天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上前举起裂天朝蛤蟆精头领的脑袋就是一拍,骂道:“让你骗俺们,让你骗俺们!”那蛤蟆精顿时头晕目眩,当场晕厥。
火狐一皱眉,心有不甘,“如此,便算了了吗?”
“虽然他的奸计不曾得逞,但确实扰了两位姑娘清修,有损姑娘清誉,便悉听两位处置罢。”巨元参一摆手,手下的牛妖便将那蛤蟆精头领与手下尽数押至狐浅莲姊妹面前。
如此一来,她们两人反倒不好发作,相视间交换眼神,狐浅莲朝巨元参与虎杖骨欠身一礼,温声道:“狐浅莲携小妹见过两位。这蛤蟆精是扰过我们清修、损我们清誉没有错,但却是两位手到擒来的。将他们交于两位处理,我们甚是放心。”
“魔王寨寨主巨元参,”巨元参拱手还礼,又比向身旁虎杖骨,“这位是狮驼岭大王虎杖骨。我兄弟二人不请自来,还望海涵。”又看向那一干下跪瑟瑟发抖的蛤蟆精,道:“如此,便却之不恭了。巨某以为,每人仗责八十,头领仗责一百,以儆效尤。如若再有第三次,再取其小命也不迟。”
“如此,甚好。”火狐颔首。“得饶人处且饶人。如若再犯,姑娘我必定第一个取尔等小命。”
见她俩同意,巨元参便命手下将众蛤蟆精押去远处再行仗责,莫要扰狐浅莲姊妹清听。
三人一狐正在寒暄之际,忽听闻一声阴沉低吼响彻缠云山,惊走鸟兽,齐齐扭头看去,但见在那行刑的地方有一股阴郁暗紫色光盘绕于其中一个蛤蟆精身上,须臾身形便比原来大上了三、四倍有余,他仰天长啸一声便奔向他们而来,正是那方才晕厥的蛤蟆精头领,“便有第三次,尔等又待如何?”
“小心,他身上邪气冲天!”巨元参抬手,虚空召唤自己的宝刀业火三千,护在了狐浅莲姊妹身前。
“终于可以大战三百回合了!”虎杖骨哈哈哈一笑,手执裂天便大步迎上前,敏捷闪过那蛤蟆头领狠辣的一拳,挥镰便扫向对方。怎知蛤蟆头领却纵身跃起,凌空中再度挥拳打向巨元参。
巨元参宝刀一挥,一团三味真火便于他面前熊熊燃烧成一堵火墙,将之隔断在外。正在三人一狐以为那厮必遭此结之际,却怎知有十数个黑影滚过那火墙,哀嚎、痛苦声不觉于耳,更有皮肉烧焦的腥臭气味扑面而来,定睛看去,竟是那些蛤蟆精喽啰们拼死以身躯暂阻火势,紧接着便见一根红色绳索带疾风袭向狐浅莲姊妹。
她们轻身闪躲过,而后摆出防御架势,此时绳索再度袭来,细看才知,清那哪里是什么绳索,乃是那蛤蟆精口中的长舌头。
狐浅莲当即挥出百花软鞭,以“含情脉脉”将之封缠住。
“如此心肠歹毒,便怪不得我们替天行道了!”火狐于娇斥间轻声跃起,向他甩尾抛出火红光束几缕“勾魂!”那蛤蟆精顿时因衰弱而身形渐渐小了两、三分。
一声震耳欲聋的“狮搏!”重击向蛤蟆精未止,巨元参的“三味真火”便再度将之团团围住,但见火光烈焰之中,那蛤蟆精扭曲着身体惨叫不已,那原本附身于他的暗紫色邪气当即将之弃之不顾。
“别,别舍弃我~!”随着最后一声凄烈惨叫,蛤蟆精转瞬于焚尽天下万物的三味真火之中化为尘埃,随风散去。
*
明月当空,柔婉银光如同轻纱般悄无声息地拂于世间万物之上。
缠云山盘丝洞府后一线崖上,狐浅莲怀抱火狐迎风而立,冰肌玉骨、白衣黑发,宛若天女下凡。
紫眸俯瞰山下银光粼粼的东海,良久,火狐方幽幽道:“长姐,你终于修炼为人形了,不知晓何时我方能如愿。又或者,即便我能再寻到他,也只能以狐身面对他……”。
“小妹,别忧心。”素手柔缓地抚过那火红色的皮毛,“虽然我尚未弄清我因何故得以化为人形,但我笃定:你一定会再寻到他,与他相识于明媚静好之时。”
“嗯!”火狐深深埋首于她怀中,汲取着温暖。良久,她似想起一事,“长姐,有一事不知长姐是否曾深思熟虑过?”
似乎知晓她所提为何事,狐浅莲心事重重地沉吟半晌,方答:“其实,一直以来,我都曾完全下定决心……”。
“长姐,你无需担忧我!”火狐倏然扬起头看向狐浅莲,紫水晶般明澈的眸子中满溢前所未有地坚定:“我深知分离的苦痛,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所以,即便长姐如何担忧我,只要长姐能确认对方便是一直以来所求之人,那便请长姐与他携手一同坚定地走下去!”
“谢谢你,小妹!”四眸相对,诉不尽的感激与关切。
“只是,这一条路凶险无比,从来不曾有人得以善终。”
“即便粉身碎骨,能得与润郎厮守一日,也是值得。”
饮罢酒席,敖广率众方想离开天宫,却闻身后一个慈祥男音扬声道:“东海龙王及众王子,还请留步!”
敖广与众子回首看去,但见一个鹤发童颜,长须长发,手执拂尘,眉目和善的矍铄老人笑吟吟上前行礼,正是长庚太白。
“敖广有礼。”敖广率众子拱手为礼,“不知长庚有何事指教?”
太白金星亦回礼,笑吟吟道:“老朽不敢,小老儿不过坐井观天之朽木,何德何能敢指教。”
敖广等闻言,谦逊微笑又是一礼。“想来是玉帝陛下有事传唤?”
“龙王耳聪目明,难怪众公子皆是聪慧干练,有其父必有其子啊!”李长庚捋着银须笑赞不止,而后微笑拱手道:“方才六王子殿前比武甚得陛下欢心,只是原本欲赏赐的紫金磐龙冠一时没在库房内寻到,方没有在大殿之上赐给六王子。现下找出来了,还请六王子移驾,随老朽去领取罢。”说着抬手相请。
敖润看看父王,出众谢过太白引路,便尾随其重回南天门,进入弥罗宫,穿过重重回廊、殿宇,来到一座宫殿前,门外早已站立等候一人,正是方才与自己比武的少年将军申远志。
两位少年拱手为礼,相视一笑。
此时,殿门被守卫推开,太白金星抬手相请:“两位,请进。”
且说申远志与敖润随太白金星甫一入殿,便见大殿之上已盈盈玉立一赤色衣裙的少女回首看向自己,身量婀娜,手扶箜篌,正是方才自己于凌霄殿上比武之时所救的天姬,心中不觉讶异,然而却不动声色,径自走向殿前。
太白金星一甩拂尘,朝玉帝行礼复命。敖润等三人忙下跪叩头:“东海龙王六子敖润/五庄观申远志/披香殿伍鹤草叩见吾皇玉帝陛下,愿陛下仙福永享,寿与天齐。”
原来,她名唤鹤草。
“爱卿平身。”玉帝威严正色,略一抬手,看向下首的李长庚,“长庚,你来说罢。”
“是。”李长庚领旨,转身看向三位少年男女,娓娓道来。
*
最忆是相思 发表于 2017-1-31 13:06
请问参加聚圣三界同人小说大赛的文,是不是要在2月20日之前全部连载完呢?
为日华金色暖光所照耀的明澈海水中,串串盈盈气泡由金光宝气的东海水晶宫缥缈上升于海面,旖旎迷人。
六王子敖润寝宫大殿内,紫檀木大圆桌旁照例围坐着七位性格各异的龙族王子,欢乐享用着主人家为款待客人亲自动手所烹制的糕点与茶水。
“此次肃清中央边界叛军,我们总算是人尽其才,不枉费我们之前日日勤加练习 了!”敖润眉开眼笑地以茶代酒相贺于各位兄弟,以敖治为首的六子一同举杯回应。
“六哥你倒是得偿所愿了,但是七弟我却连偷跑去巡海还不能。”已比桌面高出半个头的小敖清委屈地噘着嘴。
敖润宠溺地笑着揉弄他的头,“多吃几碗饭,个子长高了便能去巡海了。现下你记得勤读书、练武,不然届时如何随我们一同出征?”
“嗯!那几位哥哥一定要等我长大,一同出征喔!”小敖清用力颔首,忙拿过几块糕点用力嚼咬。
为敖清倒上一杯茶,敖沛正色看向敖润,“六弟,那日玉帝招你去,除了赏赐外,是否还有其他事宜?”
“是的,这也是我今日请诸位兄弟过来一聚的原因。”敖润点头,“天地间已有变动,将不太平。其实日前,我有一位朋友便觉有异,告知我代为探查。今早探子已回报我,再与那日天宫所传出的消息一同梳理,可确定有所关联。”
“那么,像中央海界那样的邪物便还会在各地出现。方才父王还将我和大哥招去,言及东海海角邪物作祟,不日便要派出水族军队剿灭。”
“这次也是我们六人一起去吗?”敖润当即兴奋地站起身,企盼地看着敖治与敖沛。
“我与大哥还未商榷好。”
敖润忙唤过仆从再上糕点、换茶水,殷勤地端放在他二人面前。
敖治手握龙纹玛瑙镶银筷从自己面前的缠丝玛瑙碟上,夹起那块敖润亲自夹给自己的一块精美白色糕点,正欲送入唇中,却叹了一口气,将糕点放回玛瑙碟上。
“怎么,大哥,这‘初冬雪景’不好吃吗?甜了还是淡了?”敖润神色认真地凝向敖治。莲儿喜欢白色,原想过两日做给她吃的,希望还来得及改进。
未等敖治回答,一旁的敖泽蹙眉摇头,同样没有品尝摆于眼前的一道金黄炸酥卷。
“怎么,连这‘鱼跃’也入不了口?”敖润剑眉微拧,面露忧色。
近三十年我是在文治武功上花了很多精力,莫非厨艺因此落下?今日起要多加练习,不然莲儿和小妹总吃之前那几个款式,会腻的。
“我说,你们便别戏弄润弟了!”敖沛夹起色彩丰富的花朵状糕点中的一块,轻咬一口,细嚼着,面色平静将至死色,明显是形同嚼蜡的反应。
敖润的眉已经连成一线,“如何?二哥,不是真这么糟糕罢?”
“糟糕。”
“很糟糕。”
“太糟糕了!”
敖清愣愣地看着在座兄弟皆是异口同声地摇头,正欲说话,却被敖治塞了一块糕点入口,忙又欢快地努力嚼咬。
接到敖润恳切的目光,敖沛呷一口茶,抬眸以了然一切的眼神看向他,方好整以暇地道:“润弟,我们兄弟几个向来喜欢吃你所做的糕点、菜肴,看似我们是在以你偷跑巡海等‘把柄’‘要挟’于你,实则你也是乐在其中,欣然顺水推舟对罢?”
见六弟连连颔首,敖沛又道:“然而自三十多年前,你所做的甜点、菜式虽然不时推陈出新,但若然那道菜式只是味道尚可,六弟你便会一再重复练习烹制,直到极致为止;然而只要做到极致,在那之后便不再做第二回,而是革故鼎新,再换新花式。”
“——所以你是拿我们兄弟在试吃!”众兄弟再度同心断金,整齐划一地双手抱胸,微怒地撇头过一旁。
“没有的事,厨艺本便需每每创新改进……”,敖润笑得温暖,然而众兄弟不买账,围上前怒目而对他,他不惊不慌,笑得愈加灿烂,遂改口:“好罢,几位哥哥们终于还是发现了。”
“绝对是为了某位女子!”敖治一手托腮,手握玉扇轻轻敲于紫檀木圆桌面,一双桃花眼慵懒地看着自家六弟。
“怎么——”,敖澄伸手抬起自家六弟俊逸卓绝的面庞,邪魅一笑,“不是某数十女子吗?”
敖润闻之面色骤变,惊恐后退间左右四顾。“怎么,她们又登门了?我早已断然拒绝……”。
“没错!”几个兄弟无视敖润额上的涔涔汗水,异口同声,齐齐用力颔首。
“自你在凌霄宝殿一展武艺后,仙族女子无不为你所倾倒,隔三差五地以各种理由登门拜访,心急的甚至已遣人求见父王与母后意欲求亲了。”敖治仍旧一手托腮,闲闲呷一口茶,“听龟丞相说,父王有意在她们之中为六弟你选一位妃子。”
忽闻一句脆生生的“哥哥们。”六人探寻地扭头看向小敖清,但见他放下手中玛瑙茶盏,清清喉音,方朗声纠正:“其实父王和母后是有意为六位哥哥们,每人都选一位妃子,昨晚我躲在殿外偷偷听见了!父王与母后说,那些女子都挺好的,若选其中一位,难免得罪;但若是选了六位,那便好说话了。”
“噢!不!”众人的哀嚎声此起彼伏,几乎将偏殿屋顶掀翻。
十七呀 发表于 2017-2-2 15:44
投票之前完成~
月上柳梢,建邺城内仍旧熙攘如白昼。原因无他,皆因建邺城民众首度于白日祭拜龙王后,同日夜晚举办酬神灯会,一来叩谢龙王爷感应百姓祈求祈求,二来再求来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三来可娱乐民众。一时间吸引来自建邺城及其周边村镇百姓,男女信众,无不欢乐。
烛火、彩灯缤纷所投射出的光影宛若宝光般闪掠于如织游人欢乐面庞、整洁衣衫上,乐土也不过如此。
一个纯白娉婷倩影于灯火阑珊处翩然汇入人流之中,乌发如云所梳成的凌虚髻上仅偏插一个镶嵌祖母绿的金质华胜,项上一串祖母绿与珍珠的金色璎珞随曲线蜿蜒,伴莲步摇曳,与一双碧色莹莹的星眸相得益彰。眉间小巧一朵银粉色莲花状花钿,于胜雪肌肤上若隐若现,盛世容颜无需一颦一笑便轻易倾倒众生,正是狐浅莲是也。“往日我未修得人形,不便烹饪,如今我可要学做几道菜肴让小妹你尝尝。”她怜爱摩挲怀中火狐的头,笑得慈爱。
“长姐确实是为我而学吗?”火狐回眸促狭一笑,妩媚的紫色眼眸凝着俏皮与顽劣,见她双颊悄然晕染开一层霞色,眼波流转,又道:“听闻建邺城内白二郎的肉包子甚好。”
狐浅莲面色通红,抬手随意指向前方,转移话题:“呵呵,那好,那肉包子就去学做我们最爱的长姐!”
火狐强忍笑意,冷不防又一句,“即便白二郎的肉包子再好吃,那厨艺与敖六公子相比仍是天壤之别——”,末了那半句“对罢,长姐?”生生将那翩若惊鸿的若雪身影绊倒于地。
“小娘子,公子我来扶你起身!”一个轻浮男声伴随浓郁香气扑面袭来,狐浅莲警惕起身,借掸去衣裙上灰尘轻盈躲过那探向自己的秽手,莲步轻移继续前行。
怎知那肥胖华服男子却色心不死,禄山之爪伸出便欲侵向她圆润小巧的下巴,怎知蓦地被一物的利齿狠咬住手掌,当即疼痛高呼起来,不住甩动手臂,妄图把咬住自己手掌的火狐狠狠甩飞而出!却奈何火狐咬得甚紧,且口牙间的皮肉隐隐泛出金光,唬得那男子惊恐间便欲将它甩至墙壁,生生摔打至死。
一旁远远围观的百姓莫不叫好,“恶霸张也有这一日,这灵狐真替咱们解恨了!”
“若是早有人收拾这恶贯满盈之徒,我那苦命的女儿也不至于因被他强占,悬梁自尽!呜呜呜!”
“我家娘子也是因被他欺占当场而亡,可怜她当时已有孕三月有余,一尸两命啊!”
哀鸿遍野声中,忽听闻甜糯娇媚女声传来,宛若劈开魑魅魍魉作祟之黑夜的佛光宝气。“小妹,莫污了你,让长姐来。”话音未落,便见那恶霸的手腕被一条闪烁着粉色光芒的软鞭缠住动弹不得,火狐见状,松口稳步落地,轻盈跃入狐浅莲怀中。
那恶霸张以为逃过一劫,正欲再度言语调戏,身体却早被软鞭甩起凌空跃起,于惊呼中坠沉入一旁的河水之中,他的数个跟班忙作鸟兽散。
此时已入秋,河水冰凉,那男子沉入水中,挣扎浮起河面,怎知那火狐竟轻身跃落于他头顶将其踩踏入水后,方才跃上岸边;待那男子再度浮起,她复又如法炮制;如此反复几次,那男子虽未曾断气,却也奄奄一息再无力挣扎浮起,眼见便要去龙王爷处报道。
此时狐浅莲方满意浅笑,皓腕微一使力,百花扬起粉色宝光,轻松将之拽离河水,摔落在地面。利落收回百花挂于腰间,狐浅莲略一昂头,露出狐耳、狐尾,挑眉怒喝:“莫要以为天下的女子都是好欺负的;也莫要以为我此刻轻饶你,你便可再犯!若胆敢再犯,必不轻饶!”语必,她轻轻摩挲怀中火狐,于百姓喝彩叫好声中翩然离去。
“莲儿!”忽闻得熟悉的磁性嗓音唤自己,狐浅莲举目望去,玉颜含羞带笑,略抬起素手摆动,回应。
她怀中的火狐正欲扭头打量未来姐夫,紫莹莹的眸子却因瞥见一个青色身影而陡然挣脱她的怀抱,狂奔而去。
“小妹,小妹你去哪?!”狐浅莲转身方欲去追,却觉被身后一人轻握住手腕,回首看去,正是敖润。
“莲儿,何事如此惊慌?”
关切温声骤令她心中一安,蹙眉对上他宛若海水般湛蓝的朗目,“小妹她不知晓因何故,突然挣脱我,自己跑了。”
“是那个方向吗?我与你一同去找。”
水墨江南慕容 发表于 2017-2-2 22:55
第一章小龙太子小狐狸有点萌
忽而一条闪烁粉光的游龙袭上恶霸张的手腕,凛冽缠绕上几圈,轻易将其手腕连同他钳制的朱四娘执刀的手一同拽离白二郎。
恶霸张心有不甘,正欲抵抗,怎知腕上灵鞭稍稍一紧,他当即疼痛难挡地叫唤起来,松开揽着朱四娘的手紧紧握上自己被桎梏的手腕。“哪个好管闲事的蠢材敢伤你家张大爷?!”他边喝着边扭头,顺着鞭子看向执鞭之人,但见不远处乃是一位怀抱火狐的白衣绝色少女,正是方才教训过自己的狐仙,当即又怕又爱地垂涎笑道:“小娘子,莫非你还是觉得张大爷我好,投怀……”。
话未说完,忽觉腕上灵鞭一松,正欲欢喜,不想一条凛冽青白色水龙陡然由地面凭空而起,缠绕着自己盘旋腾空而上,身体因被至酷碾压而承受着双倍失去呼吸的痛苦,原本便丑恶狰狞的面孔因痛苦扭曲而愈加可怖,待龙腾法术消失,恶霸张浑身是伤地虚弱跌倒于地,再也不能动弹分毫。
“这建邺城没了王法吗?敖某倒要好事管上一管!”霸气男声收回手中梨花枪,昂然而立,护在狐浅莲与白、朱三人一狐之前,正是敖润。
那边众家丁见主人此状,哪里顾得搀扶,再度四散而去。朱四娘与白二郎相携正欲向敖润与狐浅莲叩拜道谢,忽被他二人分别拉住护在身后。
只因那原本摊到于地的恶霸张不知何时起,周身开始散发魔性阴郁的紫黑色光,邪气横生,如同人偶一般为紫黑色光所牵引,起身摆出攻击架势。
“天罗地网!”
“龙腾!”
一张金色光网兜头笼罩禁锢住恶霸张,紧接着水龙再度升腾缠绕而上,然而待水龙腾飞后,那恶霸却毫发无伤地屹立不倒,稍一用力便挣脱光网,向两人袭来,力道阴狠至极。
敖润一手揽过狐浅莲轻身避过攻击,右手梨花枪已刺出数枪,逼得那恶霸张步步后退。
“润郎小心,他已被邪气侵体。”狐浅莲见识过这暗紫色邪光的厉害,忙娇呼提醒情郎。
敖润闻言一句“晓得。你与小妹别过来。”左右偏头,轻松闪过恶霸张狠辣的连击,当即回以一阵暴雨梨花般的刺、挑、扫、缠、圈,枪枪直取要害,直逼得对方连连后退,无还手之暇。眼见恶霸张已退至抢边,即将被梨花枪抵向咽喉无法抵抗,谁知他却忽而诡异一笑,整个身体倏忽如同蛇一般竟沿着梨花枪盘旋朝敖润而去。
“啊~!妖怪!”
“怪物!”
“救命!”四周当即传来此起彼伏的恐惧惊呼,原本围观的百姓忙退出十丈开外,借着树干、摊贩等遮掩,略微探出头去继续观战。
只见此时敖润仍一手紧握自己的兵器,那恶霸张却不知为何陡然于那梨花枪上左躲右闪,身体渐有后退之势。再细看去,方见一个淡蓝色水球于敖润左手掌心中虚空出现,倏忽甩出重重击向恶霸张腹部,非但震得他口吐鲜血,甚至因那水球转瞬化为的蒸腾水雾灼伤一大片躯体。
又有两个水球不同程度创伤恶霸张后,他已退回墙边,如常人般站立,而后纵身跃向墙头,便想逃跑。
敖润却哪里容得对方逃跑,当即一招“龙腾”缠住对方,借这个空挡,使出“逆鳞”,在“龙腾”法术即将消失的一瞬,补上一招已提升至极致功力的“龙卷雨击”,将恶霸张重击倒地无法起身,便连那侵体的暗紫色邪气也一同逼出体外。及时再一招“龙腾”,以极限力量将原本无形的邪气缠绕碾压为虚无,于月色下四散而去。
就在围观百姓由屏障中走出,鼓掌喝彩之际,隐约听闻恶霸张呻吟并隐约有动,敖润玉身长立,手中梨花枪枪刃直指其咽喉,朗声道:“记住,这建邺城是东海龙王所守护的城镇,由不得妖孽作祟扰民!也由不得恶霸欺凌百姓!”
摊到于地,唯能嘴上求饶的恶霸张,瑟瑟发抖:“小,小的知晓了,小的知晓了!再……再不敢了,求……龙……王爷饶过小的!”
摊到于地,唯能嘴上求饶的恶霸张,瑟瑟发抖:“小,小的知晓了,小的知晓了!再……再不敢了,求……龙……王爷饶过小的!”
“你若背信,将有如此碑!”敖润纵身跃起,于半空中现出真身,乃是一条白须白角的英武青龙,于云端浅游一段,陡然俯冲于地,龙尾轻摆,扫向建邺城中路边一块由恶霸张家所立的功德碑,石碑当即断为数段,碎石飞溅,惊得那恶霸张因恐惧,当即口吐白沫再没了反应。
“莲儿,我们走罢。”敖润轻揽狐浅莲柳腰,率几个哥哥步离喧闹。
“哇啊~!没想到龙王爷如此年轻帅气!”
“是啊是啊!和他的儿子们一样年轻!”
“哇啊!果然神仙便是不同啊!”
“从前我们坐井观天,总以为那白二郎便算天下绝色了,如今才算见过真国色!”
“反正那白二郎终于还是归朱四娘所有了……”。
“方才那位狐仙与龙王爷好像情意绵绵的样子!”
“莫非是龙王爷的侧妃吗?!”
“有可能!你说龙王还会再娶几位侧妃吗?比如我?”
“啊~!狐仙狐仙,请保佑我明天便寻到一位如龙王爷般帅气多金的金龟……不,金龙婿!”
“我也要我也要!”
“够分吗?”
“怎么会不够?你没见方才有好几位英俊无比的公子吗?说不定还有许多龙孙未曾出游呢!”
而此时,敖润以龙身将狐浅莲姊妹送回盘丝洞,恋恋不舍离去,方加入那翱翔于天际云端的五条白须青龙的队伍中;耳聪目明地听闻人间女子的喧闹议论,不觉瞠目结舌,险些便由云端跌落,无语良久,六兄弟方你一言我一语地吵闹起来:“儿子?”
“为什么你这个六子居然成为了我们的老子?!”
“就是,我们哪里像你儿子了?!”
“若父王知晓会是何种反映?”
“早知道,我们兄弟几个就该出手,而不是让他一人在意中人面前出风头!”
“几位哥哥别生气,换言之,六弟长得比我们着急,这是好事啊!哈哈哈哈!”
“四哥你!”
且说这一夜,建邺城与东海渔村百姓因一夜之间得遇龙王及其众子,还有一位美貌狐仙,皆称祥瑞,齐齐下跪叩头约莫一炷香的时间,方起身继续逛庙会。
不日,建邺与渔村百姓便在建邺城西郊外建了一座狐仙庙,受闺阁少女们的香火,祈求好姻缘,此乃后话。
*
话说敖治六兄弟有说有笑地入海潜游,半盏茶的功夫后回到水晶宫,穿过殿前大道正欲分道回各自寝宫,怎知忽听闻一个男人笑语吟吟道:
“孩儿们,出游了吗?”
六人闻言,循声看去,忙齐齐下跪叩拜:“孩儿们见过父王,父王康泰。”
敖广捋着长须,抬手示意众子起身。
敖治上前一步,拱手道:“父王,我们兄弟几个知晓建邺城今夜有祭祀龙王的庙会,因此相约结伴,体察人间百态。”
“人族有云:‘水可载舟,亦可覆舟。’虽说人族为人界帝王所管辖,但身为水族之王的我龙一族,除护佑水族长安外,也要以天下风调雨顺,佑百姓安康乐业为己任。众孩儿在替朕微服出巡时,亦要倾听民情,及时秉报于朕。”
“秉父王,”敖沛出列,行礼禀告:“今夜孩儿们遇到一个恶霸强抢民女,欺凌百姓,六弟已经教训该人,想来,不会再犯。”
“如此,甚好。”敖广眼含深意地注视着敖润一会,摆摆手示意跪安:“好了,天色不早,孩儿们早些回宫安寝罢。”
“谢父王!也请父王早些安寝。”六人待龙王转身离去后,方各自起身散去。
正在敖润暗自舒一口气之时,忽被人拍了拍肩膀,扭头看去,却是二哥敖沛,而敖治也在一旁不远处看着自己,与敖沛交换目光后,方转身离去。
“放心,方才你在我们身后,父王应该未曾发觉。”敖沛看了一眼父王离去的方向,与敖润并肩步向寝宫方向。“我和大哥一直有帮你掩饰。”
“谢谢大哥、二哥一直为我着想。”敖润向他行另一个大礼,诚恳道:“一向父王召见,我都是沐浴更衣后才敢见驾的,父王应该不会留意到我身上有魔族的气息。只是我早有意将先莲儿引见给众兄弟姐妹们,再是父王与母后。所以,即便不是今夜邂逅,也会是改日。现如今哥哥们已见过莲儿和她小妹,不瞒几位哥哥,我倾心于莲儿,此生非她不娶。”
“我和大哥之所以会一直帮你隐瞒,也是因为我们曾亲自暗中调查、观察过狐姑娘姊妹俩,对她们的品格也算知晓一二。”敖沛剑眉一蹙,道:“今夜我和大哥都将你二人情意看在眼里,然而此决定,是否过于仓促?”
“我心意已决,无人可更改。”
“你……会有负父王对你的期望。”
敖润眸色一沉,默然不语。
*
东海湾畔海水粼粼,仿若为双手所掬捧的璀璨明珠般熠熠生光。
一位二八年华黑发白衣的婀娜少女娴静坐于东海边礁石上,远眺眼前的波澜壮阔,原本的清纯绝色容颜因那痴往的神情而愈加颠倒众生,身旁斜靠一把琵琶,显是方才弹累了,现下休息。
一抹绣着青莲的丝帕随风而来,蒙于她善徕明眸前,莹润粉唇半弯,娇笑道:“除了润郎,再没别人了!”
“抱歉,让莲儿你久等了。”一个弱冠男子轻快跃到佳人面前,金袍玉带,如海碧蓝的长发由金冠高高束起于顶,一对昂然挺立的龙角并尖耳,彰显着他与生俱来的尊贵身份,丰神俊朗、笑语晏晏,正是东海龙王六王子敖润。
“无事,我正好练琵琶。”
“其实,我来迟,是因为……”。
少女轻轻拉下覆于粉脸上的丝帕,好奇地对上情郎一双湛蓝的眸子。
敖润却扬眉微笑,再度将丝帕轻轻覆于玉颜上,“你曾送我一个由你亲手缝制的荷包;日前你为我拭汗,又将帕子送与了我,如今我想还送一样物件于你。”说罢,他从怀中掏出一物,放于她白玉般的掌心内。
隔着轻纱,少女只依稀分辨出是一对略微冰凉的赤红色环状物。
“看看喜欢吗?”长指轻轻拈起帕子,满怀期待地看向佳人。
那是一双由同一节整枝赤红珊瑚雕琢而成的手镯,为一条口衔明珠,首尾相连的五爪腾云游龙,栩栩如生,莹润可人,再由白玉般的柔荑所托,甚是相得益彰。
磁性爽朗的声音,朗朗诵出:“‘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少女含羞颔首,轻声道:“我知晓。”
“何以致契阔?绕腕双跳脱。”素白大掌将丝帕覆于皓腕上,先后将一对赤红珊瑚衔珠龙镯套入她左右玉腕上,他诚恳温声道:“我知世间皆传:东海水晶宫至宝无数,无论挑哪样来送你,都不过是父王所有,不能聊表我心意;但这是我亲自寻找、挑选的珊瑚,再亲自设计、雕琢而成,以证你我百世长守。”
狐浅莲闻言,烟视媚行,半晌方轻声笑道:“你平日已经送我和小妹许多宝物、首饰了,这也送,那也送的,若是哪日把水晶宫搬空了,该如何是好?”
“且不说即便万年下来,水晶宫也不会因此搬空,”他执起她一双素手轻吻,“且那些珠宝古玩都是父王母妃赐予我,让我转赠他们未来儿媳妇的!”
娇俏花颜面色一红,须臾眸光流转,促狭一笑,偏头正色问:“你是说小妹吗?我现下便回去替你向小妹提亲。”
他略一沉吟,满意地颔首,“如此甚好,那这双珊瑚手镯便为聘礼,今日我便定下你家小妹了!”
温香忽而投怀,粉拳不住捶打宽厚胸膛,娇道:“不许不许,润郎是我一人的!即便是小妹也不许!”
“小东西,看你还乱开玩笑吗?”敖润宠溺温笑,健臂将软玉般的娇躯紧紧揽于怀中,下巴抵着螓首,深深嗅闻着清新的花草香气。良久,方缓缓道:“莲儿,三日后,我便要出征了。”
“这回是去哪?”她附他宽厚的胸膛上,倾听着胸腔间的律动,甚觉安心。
“东海海角——海之尽头,肃清那附近的邪物。”四目相对间,湛蓝的眸子忽而一沉,“此次不同于以往在各海界的清缴,所以去的时间会很久。”
“我知晓为水族出力,护佑生灵乃是你多年心愿,只是还请润郎多多保重自己,为莲儿保护好自己。”软语愈到后,越发细若蚊声,只是仍被他细细听入耳。
“我知晓,自从认识你,我便不再只是我自己的,而是你的。”大掌将柔荑握于掌心,“我此次出征,除为了我心愿外,还想立下战功,趁父王龙心大悦,向父王提我们的事,我要迎娶你——莲儿!我要护你永生永世,而不只是隔几日相约来这海边互诉衷肠。”
“好。”少女再度因羞赧而低垂螓首,以遮掩自己的面红耳赤。然而,圆润小巧的下巴却被修长的指轻柔抬起,纯紫色的翦水秋瞳羞怯地对上那双凝着深情的湛蓝眸子,因他愈来愈近的俊颜而娇羞地阖上双眸,水到渠成地,一双厚薄适中的润软唇瓣覆上两片娇嫩粉唇,青涩辗转,却缠绵悱恻,旖旎深情。
不知过了多久,他方不舍地与她分离,两人俱是面红微喘。
须臾,他抬手轻轻抚向那红的几乎将要滴血的如玉双颊,“待会我介绍一位我新识的好友与你认识。”
“好。”
*
天高云厚,霞光宝气之中,有一挺拔身影腾云来到天宫,经南天门入内,穿过凌霄殿外巷道,正欲取道兜率宫,却隐约得闻箜篌之音传来,似有若无,然而听得并不真切。
天宫擅弹箜篌者,莫过于她。
莫非……
心念动处,足下生风,踏云摧雾,寻音而去。绕过重重院落,远远得见一片碧绿梧桐林,有成双成对的凤凰于树林上空盘旋飞舞,此时箜篌之音愈加清晰,却仍是时断时续,然而却并不觉突兀。
申远志沿着汉白玉石板所铺砌的小路循声而去,约莫半盏茶的功夫,便见碧绿梧桐林中心,由汉白玉砌成,精雕细琢凤凰纹的高台之上,有怀抱凤首箜篌的赤色婀娜身影翩然起舞,身姿柔若无骨,葱指弹、抹、挑、带间由箜篌传出婉转柔美的袅袅音律,而她所佩戴的碧玉步摇、耳饰与璎珞皆随玉足纤纤步、点、跃间,摇曳生姿,发出清脆声响。
舞至兴起时,少女眉目忽现柔媚情态,一手破空掷出赤红水袖,于满天飘落的翠色梧桐叶雨间旋舞,双足旋转愈来愈急,怀中箜篌也再度于尖尖玉指间振动出昆山玉碎般的动人音律,袅袅缥缈。
身形渐缓,柔软身姿翩翩曲腿,跪坐于玉台上,炫目如云霞的柔纱裙幅云卷云舒般四散而开,宛若漫天大雪之中,初初吐蕊绽放的一朵红梅。此时怀中箜篌音律逐渐低缓,仿若女子如诉如慕,呢喃低语。
最后一片绿意飘落于霞色裙摆上,一曲亦同时奏罢。
伍鹤草怀抱箜篌起身,缓缓四顾,却并未发现近旁有人。
莫非,是我的错觉吗?
不知晓,他的伤势如何了?
申远志疾步离开梧桐林,定定心神,方取道继续向兜率宫送信而去。
你不该动此心念的,申远志!
迎风玉立于礁石上的敖润不情愿地将视线从身旁狐浅莲处,移至自己三丈开外手执双锤,立于礁石的威武天将上,“远志兄,今日比武似乎对你稍有不公。”
原本谨守非礼勿视仰望云端出神的申远志,闻言看向敖润,甚为不解:“那日的伤已痊愈,不知润兄何出此言?”
敖润执伊人素手,挑眉揶揄笑着,“润今日有意中人助阵,远志兄你却无佳人奏乐助兴,此不孤寂?”
“……那日,鹤草姑娘不过是护着她的箜篌,方无法及时闪躲。”
“喔?”敖润作恍然大悟状,而后拱手一礼,“敖润自然要谢远志兄当日及时出手相助,那日润才没有误伤无辜。”
申远志面色一僵,半晌才回一句:“举手之劳。”
狐浅莲本是掩唇轻笑于,见申远志剑眉微蹙,似有所思,忙拉一拉意中人衣袂。敖润见状轻拍柔荑示意自己知晓分寸,与她耳畔轻语:“待会比武后,我再送你一份礼物。”
“小心些。”狐浅莲含羞关切嘱咐一句,便步至不远处礁石上,拿起自己的琵琶娴静落座,一双葱指尖尖,弹、挑、抚、剔、捺、带,清澈、优美乐曲便如同山间最清澈的泉水般叮咚流淌而出,与浪涛声交缠于一起,回荡于东海湾。
敖润收回落于她身上的目光,看向申远志,笑道:“鹤草姑娘今日不在,远志兄你便不必分神护卫。”说话间,伸出右手于虚空召唤出自己的梨花枪。“今日可公平切磋!”
“好!”申远志应着,敛一敛心神,同样召唤出自己的双锤碎寂。
礼后兵戈相向,锋芒毕露,枪来锤往,身影翻飞处金石相击飞溅火花无数。玉指间琴弦颤动,夹着浪涛的琵琶声亦随两人招式愈紧愈急,如同跌落于玉盘的大珠小珠叮咚不已。梨花隔挡碎寂来袭,双锤迎向寒枪逼迫,棋逢敌手、将遇良才,势均力敌的两人凌空跃起短兵相接数招后跳出圈外,再各自举起武器时,已各有凛冽之气流袭向对方,汹涌之势无可抵挡,猛烈相撞后于礁石之间的浅海中激起一堵宽约六、七丈、高约十数丈的壮观乳白色水墙直冲云霄。
少顷,巨型水墙崩溃坠落重回海面,激荡起重重海浪酷冷地拍打于礁石上。
琵琶铿锵之音由刚化柔,伴伊人钦佩赞许的微笑如同春日缤纷落英,缓缓归根,须臾曲必。
遥遥立于礁石上的敖润与申远志,各自利落收回武器,拱手相视一笑,“承让。”
“改日再聚。”申远志朝一对璧人拱手为礼,意欲告辞。
“远志兄,天上一日,地上一年,还请勿忘小弟所托之事。”
“润兄请放心,远志必不负所托。”申远志说罢,颔首腾云离去。
“申将军慢走。”狐浅莲盈盈一福,与敖润目送对方离去。
他弯腰偏头,以便少女为自己擦拭额上的汗珠,“我方才说过,要再送你礼物的,还记得吗?”大掌握上那如玉柔荑,将娇小拉入怀中,宠溺地吻向她饱满光洁的额。
少女羞赧埋首他的衣襟前,少顷,故作了然在心的一笑,看向情郎,“方才才送了一双手镯,现下是美食吗?”
“怎么,在我家莲儿心中,你的润郎便是只会送金玉之物、木讷无趣之人吗?”他倏忽于她颊上落吻,促狭地笑看面晕浅春笑而不答的玉人。“若当真如此,这份礼物定然能令你对我改观。看!”
“日照雨,可见虹。”大掌执起素手,将娉婷引至自己足下所踏祥云上,神仙眷侣的两人驭云绕着那锦缎般的长虹飞行,耳鬓厮磨,情意绵绵,羡煞鸳鸯恨刹仙。“莲儿,我与你的情意便如这虹彩,可跨越天地连接天海。”
眉眼含羞,细若蚊声,“我知晓。”
磁性嗓音,醇厚如同以深情酝酿了千百年般醉人心神:“莲儿,我要你记得:我舍得下王权富贵,我舍得下水族和天下苍生,我舍得下甚至我的性命,却独独不忍你垂落一滴泪。我会倾尽所有,只为与你相守到老。”
祥云之上,璧人一双,两相偎依,柔情蜜意。
*
这日晌午,缠云山盘丝洞前,石桌前围坐的巨元参、虎杖骨及狐浅莲姐妹俩正畅快痛饮。
“元参兄、小狐、狐姑娘干杯!”虎杖骨捧着一碗梅花酒转瞬喝了个底朝天,旋即又为自己倒了一杯,“狐姑娘,你做的菜肴可和你一样,美色可吃!”
巨元参虚咳一声,手捧梅花酒看向掩唇轻笑不已的狐浅莲姐妹,“我和虎兄叨扰二位了,狐姑娘做的菜肴,确实很美味。改天也请去魔王寨做客,以便元参一尽地主之谊。”
“喜欢便请多吃些,不值什么。”狐浅莲起身为巨元参和虎杖骨并自己的小妹布菜,笑语吟吟:“那改日,我必定和小妹厚颜登门,拜访元参兄与虎兄。”
“两位别客气,其实长姐拿我们仨试菜呢!她现在练习洗手作羹汤,预备做菜给姐夫吃!就和姐夫做点心给几位兄弟是一样……”,火狐话未及说完,便被狐浅莲塞进一颗肉丸。
“原来如此,不知贵婿身在何处,请出来也好一起相聚一番。”
虎杖骨嗅闻了几下,“难怪,俺说那……”,他忽而一顿,看向身旁的巨元参,半晌才醒悟一般,道:“对啊对啊!狐姑娘办喜事也不请俺们喝喜酒,人多喝酒才有意思嘛!”
“未来姐夫他出门办事了,回来便会和长姐成亲。”嚼咬完肉丸的火狐旋即又曝出新闻,而后张嘴扭头看向自己的长姐,如愿吃到面红耳赤的她塞给自己的烤肉片后,满意地安静细嚼。
“如此甚好!我和虎兄回去便让小的们备上贺礼送来!”
“浅莲与未婚夫,先谢过元参兄与虎兄。”
“客气,客气!”
“不必谢!反正俺们也要大吃大喝一吃的。”
“其实,此次浅莲与小妹相邀两位来,还有一件要紧事。”狐浅莲为客人布菜后,正色道:“浅莲未婚夫此次外出前,曾对我说……”。
激荡海浪规律拍打在东海岸边礁石上,溅开朵朵绚丽的象牙白色水花。
敖润紧握意中人素白玉手,温声关切嘱咐:“莲儿,我此去慢则半年,快则三个月,我不能在你身边时时守护,你自己须多加小心。”
“润郎放心,我会与小妹多加小心。”
“我知晓你有能力保护自己与小妹,我亦知晓你有朋友可以求助。但是我还是请远志兄在我离开的这段时间代为照顾,如若你有危险,万万不可强撑,以传音纸鸢向他求助即可。”
“我知晓,你放心。”
“你要比平日更为留心,此时天下,不甚太平。还记得我与你说过,我曾与远志兄于凌霄殿比武后,被玉帝以赏赐为名招去偏殿吗?”
狐浅莲点点头,静待他继续。
“当时太白金星云:上古时期,九黎族酋长蚩尤率其八十一个兄弟作乱,天下不宁。轩辕黄帝遂率众与蚩尤于逐鹿大战,然而九战九不胜;黄帝仰天而叹,得天遣玄女下授黄帝兵信神符,方制伏蚩尤;黄帝力斩其首,封其元神于武神坛,而后一统中原。蚩尤首级后化为血枫林。然而此封印,每五百年便会处于弱化期;蚩尤会趁这时期妄图破封,侵吞三界……”。
听到此处,巨元参蹙眉道:“狐姑娘意指,月初那蛤蟆精便是因那蚩尤即将破封,而借其势扰乱魔界吗?”
狐浅莲颔首,“其实,我和小妹前几日也曾在建邺城遇到过一次为戾气所控制的恶霸。”
火狐接道:“经此两次,再结合姐夫所收到的消息,我们都认定这戾气的来源都是武神坛——蚩尤。”
“此事,暂不能四处泄露,但须暗中部署探子留心三界变动,同时勤加练兵以备所需。”
缠云山下,通往魔王寨与狮驼岭的西北方向,一路饱嗝声不断,清晰标注着虎杖骨与巨元参的所经之地。
前方各有两个小妖打着灯笼照路,巨元参与虎杖骨在后信步前行,借此消食。
“俺说元参兄,方才席间你踩我一脚,是不让我说出那狐姑娘身上所带的仙气吗?”
“自来,三界不可通婚,仙族更是不可动情,此乃违背天条戒律之事。何况还是仙魔殊途?虽不知对方是何仙,但是只怕他们……”。巨元参俊颜隐有忧色,轻轻摇了摇头。
虎杖骨不解地挠挠头,问:“那俺们为何不警醒狐姑娘?”
“狐姑娘聪慧若此,不会不知晓此事。你我虽与她们姊妹二人结为生死之交,但是此事也不便过于多言,毕竟是姑娘家的闺阁之事。你我知晓便可,切莫外传。”
“喔!”虎杖骨应了,随即又打了一个饱嗝。
*
皎皎明月,如同鸦色锦缎上所流转的一颗圆润珍珠,银光柔婉,缓缓倾泻于缠云山的叠翠峰峦之上。
盘丝洞后门,一线悬崖之上,狐浅莲盘膝而坐,素手轻抚着卧于她腿上的慵懒火狐,宠爱地笑问:“你是如何知晓,润郎他一直请他的几位兄弟们试吃菜肴与糕点?”
火狐一个翻身,仰卧于她怀中,笑得甚是开心:“嘻嘻,那夜在建邺城,四哥告诉我的,他们佯装不知,姐夫也装作不知晓他们一早便明了;一个愿打,一队愿挨,直到不久前,他们忍不住,方笑闹出来。嘻嘻嘻。他们一家子似乎挺好相处,长姐不必担心嫁过去后被欺负。便算他们胆敢欺负长姐,我也必不会肯!”
葱指溺爱地点于火狐的额上,娇嗔:“你啊!”
火狐伸出小小的舌头轻轻舔素手,温声宽慰:“长姐,你放心,姐夫他一定会平平安安地早日归来,而后马上与你成亲的。”
少女双颊绯红,嗔道:“你这小妹,怎么比我还心急?”
“是吗?长姐当真不急吗?”火狐偏着脑袋,一双紫莹莹的明澈眸子戏谑地注视她那双碧色晶莹的眼瞳,如愿见她眉眼含羞,却转瞬开始呵自己的痒来掩饰羞赧,忙轻盈跃起闪躲。
红、白两个身影于那一线悬崖上打闹嬉戏成一团,宛若夜空之中绽放的两朵耀目绚丽、美不胜收的烟火;随夜风缥缈于山峦间柔婉笑声,恰似月下潺潺流淌的清澈溪流,又如檐下飘摇于夜风之中银制风铃的轻诉。
一人一狐笑闹好一会方停下,仰卧休憩,遥望蟾宫。
“长姐陪在我身边的日子,不多了呢。”火狐忽而幽幽地道。
狐浅莲秀眉一蹙,心中竟隐隐升起一丝不祥,半晌,方神色复杂地应道:“我们姊妹可以一直住在一起的。”
“这成什么体统?姐夫会讨厌我的!”火狐爬起身,朝她吐了吐舌头,昂着小巧下巴佯装厌烦,“而且,没有长姐的管束,我便可以四处云游寻他去了!所以,长姐……长姐快些出嫁罢!”话未说完,她竟泪眼婆娑地扑进少女怀中,泣不成声。
碧色眼瞳同样倏忽扑簌簌滚落几串晶莹,轻抚着怀中火狐的后背,安慰:“傻小妹,莫哭,莫哭。长姐会一直陪在你身边,一直,一直……”。
密布厚重乌云的天际下,邪气冲天的东海海角,一座巨大的火山正冲天喷涌着橙红色炙热岩浆,如同巨兽锋利尖齿的礁石拔地而起,狰狞漫布视线可及之处,令地面如同一张无边无际的血盆大口,令人避无可避。
沿着满目疮痍的焦土,七零八落的残肢败体,顺着延绵如海的殷红血液愈近,耳畔震天厮杀声、金石相击声、痛苦哀嚎以及肢体断裂声愈充满耳鼓,令人可怖、绝望的压迫之感由皮肤的每一个毛孔侵袭入体内,腐蚀吞噬着心中的一切希望与生机。
战场中心,训练有素的银甲东海水族军分三路包抄乌甲邪军,尾随各自阵前的两位龙族王子将领奋勇厮杀,如同三把寒光闪耀的锋利刀刃将一只凶狠彪悍的乌黑野熊逼赶至悬崖尽头。
正在乌甲邪军节节败退之际,忽而听闻一声响彻天地的可怖咆哮声,一条乌黑发亮的玄黑色巨龙由邪军中冲天腾云,转瞬俯冲至银甲军前,利爪一伸便摊倒过百,巨尾一甩便死伤过千,眼见即将扭转颓势。
却见万军之中,有一头独角龙鳞鹰爪青狮驮着一个银甲小将急速横跨沙场,手握梨花枪横扫骑前敌军,大喝一声:“邪天你莫嚣张,敖润来也!” 便杀向那巨龙。
但见敖润忽由坐骑上纵身跃起,倏忽化为一条白须青色巨龙与那玄黑色巨龙纠缠厮杀开来,一个乃是东海王子铮铮男儿,一个则是天庭将军误入邪道,一个口吐冰刃万剑穿心肺,一个口喷毒气腐蚀至无骨。一青一黑,缠绕碾压,尖齿相向,利爪相搏,上天入地,钻天入海,摆尾横断巨石,咆哮震裂山川。
一时间,两龙厮杀得伤痕累累,遍体鳞伤;须知两军对阵多月,因此这一青一黑两龙誓要于今日一决高下,你死我活。
云雾间,那青龙猛然张口狠咬向黑龙颈项,伤口血涌如同雨落,黑龙剧痛间努力挣脱,须臾堕入云端重重摔落在尖锐的乌黑火山石地面上,恢复了人形,乃是一个黑甲黑袍,黑色长发的冷峻男子。
青龙如同离弦之箭俯冲入地,转瞬化为银甲战将稳稳落地,手执梨花枪昂然立于他身前。
邪天薄唇唇角流下殷红血迹一线,愈加将俊颜衬得苍白。他却也不理会自己咽喉那正汩汩流逝,带走他体温与生气的粘稠液体,看向敖润,笑了几声,“你我棋逢对手,死于你手上,我也不算枉死。”他艰难转动颈项,凝眸望向西方,凄然道:“抱歉,我终究负了你……”。
看着那再无呼吸的邪天,敖润剑眉一蹙,不由得顺着对方那至死也要看去的方向举目远眺:然而满目的黑色尖锐岩石,巨山,再无其他活物。
蓦地,他心念一动,脑海中浮现的一个词语重重撞击向他心头,胸腔间没来由地一阵剧烈绞痛,顿时眼前一黑,倒地不起。
漫天密布多日的厚重云雾渐渐散去,露出残阳似血。
这日,暖阳高照的天际忽而云层翻涌,云雾间隐隐可见无数游龙翱翔而过,甚为壮观。
“长姐,你快出来看!”正拖着一篮祭品欲进盘丝洞的火狐听闻天空异动,仰头看去,不禁高呼。
闻声走出的狐浅莲正欲帮她拖拽食物,却在她执意下仰头望向碧空。
穿云而过的无数矫健水族之中,有一个健壮青色身影因远远瞥见前方东海边的一座叠翠山峦,心念动处,身形一低,俯身自取而去。
盘丝洞前,火狐看向那空中远远俯冲朝缠云山而来的青色身影,忙问:“长姐,你看,那是龙吗?是不是姐夫他们回来了?”
柔荑遮于额前遮挡刺目阳光,碧色眸子徒然一亮,狐浅莲当即转身入洞府冲向后门,火狐也丢下食物紧随其后。
眼前开阔明亮处,纯白身影于那一线悬崖上迎风而立,一条青龙从天际飞至悬崖边,绕着窈窕身影盘旋一圈后幻化为一个威风凛凛的银甲战将,将她紧紧拥在怀中。
“莲儿!”
“润郎!你的伤如何?”自敖润出现于自己眼前,狐浅莲便第一时间发现他的肩胛和腰侧的可怖伤口,忙挣脱他的怀抱,由葇荑生出一团银色暖光覆在他肩上伤口处,蹙眉娇嗔:“还说会好好保护自己,你便是让我无法安心……”。
两片润软唇瓣覆于粉唇上,缱绻纠缠,偿还着这段时日分离的相思与牵挂。许久,他方不舍地离开红润菱唇,又轻啄粉颊与眉眼,方呢喃:“莲儿,我等不及回宫向父王复命后再来见你,不能亲眼见你安好,我总是担心。”
“我这不是好好的吗?我可没浑身是伤地突然出现!”她蹙眉薄怒地举起粉拳便意欲锤向情郎,却又忙咬唇止住,跺脚红着眼眶嘱咐:“你待会回宫后记得先疗伤,别急着来见我。”
“我的伤不碍事。只是我是偷跑出来的,所以不能久留。告诉我,你想我吗?”见怀中佳人红晕覆面,只是低眉不语,他不禁又细碎地吻上朱唇,“我可是日夜都在想念你,有很多话想与你说,你便当真不曾思念我分毫吗?”
少女偷偷抬眸瞥一眼情郎,轻轻颔首,细若蚊声,“我也是。”
俊颜展眉一笑,心花怒放,双手如同捧着世间最为珍视的一切般,微微捧起倾世容颜,柔且长地一吻后,柔声道:“我真的要回去了,想你。”
“切记疗伤。”
温润微笑的威武战将于意中人面前慢慢化为龙身,绕着娉婷身影盘旋两圈后,转身飞向那不断汇聚潜入东海的水族队伍之中。
*
明澈海水之下,鼓乐声齐鸣的东海水晶宫永寿殿上,喜笑颜开的敖广,手举镶宝石的金质酒樽,笑对宴席前排所端坐的六位出征东海海角一役的儿子,“此次肃清东海海角邪物,诸位孩儿做得很好,不负玉帝所托,不负为父期望。”
“父王,”敖治起身,双手举着酒樽,朗声道:“孩儿们能为父王解忧,为水族扬威,为玉帝效力,实乃孩儿们之幸。只是孩儿们不敢居功,此次东海海角一役的头功,当属六弟。”
敖润闻言,忙出席向敖广下跪行礼,“蒙几位哥哥谬赞,儿臣并不敢居功。此海角一战,儿臣多得几位哥哥们的指点,方没有拖累我军,负父王重托。”
敖沛也是笑赞道:“六弟过谦,此次我们东海军得以剿灭邪军,特别是孽龙邪天,全靠六弟九次力战相迎,于那最后一战舍命厮杀,取对方性命,我们才得以取胜。六弟更重伤倒地,休养半月有余方能起身。”
敖广走下御座,亲手扶起爱子,轻轻拍着他的肩头,慈爱嘱咐:“你的伤势未痊愈,切莫饮酒。”
“是,谢父王关怀。”
敖广喜不自胜地举杯开席,锣鼓喧天、丝竹声声、歌舞连连,众将士谈笑风生,开怀畅饮。觥筹交错间,却唯有敖润一人满怀心事,眉头深锁。
是夜,敖润辗转于床榻,眼见宫外结界处的海水逐渐为初升朝阳所映亮,他方朦朦胧胧阖眸入梦。
昏昏沉沉间,他隐约觉得身体沉重地无法动弹,身下软床陡然尖锐得硌人,那种触感仿佛似曾相识,努力睁开沉重眼皮看去,视线清晰处的情景竟是如此熟悉。
这是……东海海角?
倒于尖锐黑色火山石坡上的一个身体僵硬,乌甲黑发男子,一动不动地望着西方的一片死寂。
忽而,有一红一黄大小两个身影出现在那一片玄黑色之间,如同生命力顽强的嫩芽破土抽芽,绽放一朵娇小的花朵,落于他黑色的眸子当中,荡漾起一丝生机。
“邪天,邪天~!”
“爹爹,爹爹~!”
但见一个妃色衣裙女子携一个琥珀色衣髫年男娃哭喊着朝自己奔来,扑倒于自己身上,恸哭摇晃着自己已然冰冷的身体,悲泣不止,“邪天,你不是答应过我,你会平安回来的吗?”
“爹爹,你说过要陪小鹰放纸鸢的,爹爹,你骗小鹰!”
蕊娘!小鹰!你们快逃,快逃!
为何,为何自己的身躯早已冷如冰块,却仍能听闻、看见,甚至还能感觉到心底撕裂般的疼痛,这便是传说中的死不瞑目吗?
正在妇孺哀嚎恸哭之际,忽有一队全副武装手执兵器的兵将踏云从天而降,将邪天妻儿团团围在其中。
妃衣女子忙将稚子揽于怀中,恐惧、戒备地看着一众来人,“你们是何人?!别伤害我的孩儿!”
为首一将,大手一挥,悬空展开一卷明黄圣旨,朗声念道:“奉,天承运,玉帝诏曰:妖孽邪天,本为天宫护卫天将,却不知自爱,贪恋尘缘,堕入魔道,涂炭苍生。今虽以为东海龙王军剿灭,然仙魔通婚,珠胎暗结,有犯天庭戒律,天道不容,赐尔一死,以净天道,以谢苍天!”
女子悲切地看一眼身旁地上丈夫僵硬的身躯,朝天将扑通跪下,泪眼婆娑,“诸位大人,小女子甘愿伏法,只是稚子无辜,还请大人们网开一面,饶他不死。小女子感激不尽,来世做牛做马,结草衔环必定报答诸位。”
“你这女子,堂堂天庭,岂容你商量讨价?!”为首天将大喝一声,手执长枪,绝冷刺向女子胸腔,当即血如泉涌,娇弱身躯如同秋风落叶般无力倒地,“……鹰……跑。”沾染赤目血迹的素手努力探向丈夫身躯,苍白唇瓣艰难吐出:“……天……郎”,便香消玉殒。
“娘亲,娘亲!”小小孩童摇不醒已逐渐失去体温的慈母,“你们这些坏人,杀我爹爹、娘亲!”他恸哭地冲向天将,意欲论理,却同样转瞬
倒于那汩汩血涌的爹娘身躯之间,同样了无气息。
众天将完成使命,腾云离去。
天地间,再度回复死寂。
只余那无法动弹的乌甲男子眼睁睁看着眼前惨死的娇妻幼子,缓缓留下两行清泪。
敖润蓦地睁眸由床榻上坐起,大口大口喘息,宛若新生婴儿第一次得以畅快淋漓地呼吸母体外的新鲜空气。
为何,我会梦见自己乃是邪天……
长指插入发丝揪扯,后滑覆于俊颜上,须臾,他掩面无力地长长叹了一口气,掀背下床,赤足走出寝殿。
清凉夜风袭来,肆意将他一头海蓝色及腰长发吹散于胸前与后背,恣意描绘着他宽厚结实的胸膛以及线条清晰的精瘦后背、腰线,线条结实、修长如竹的臂一抬,大掌舒展,虚空唤出梨花枪,刺、挑、带、压,于晨曦映照的院内练起枪来。
邪天死前惦记妻儿,所以方会艰难扭头看向家中方向。如若不是我和他身份对立,立场相冲,我何至于取他性命,弄得他家破人亡,妻儿惨死?
剑眉一蹙,蓝眸冷睨,手中梨花枪一指,枪气自取寝殿屋檐角所挂的嵌红蓝宝石银制风铃,顿时粉身碎骨。
当时我竟会想起“狐死首丘”,如此不祥的词!不!我绝不会让莲儿有那样的万一,不会!不会!
再一回首,手中梨花在身后换手指出,又一束蓝光闪掠,枪气直击七八丈开外的一扇玛瑙屏风,屏风顿时四分五裂,大小剔透碎片飞出数丈,碎散一地。
哎呦,我的爷唉!
那风铃可是由水族最巧的爻辽老爷子亲手所打制的,现如今可失传了呢!让我去再找一个补上呢?!
被敖润练武惊醒外出查看的龟管事,远远躲于一旁咬着袖口欲哭无泪。
爷啊爷,您心情不好,练武便好,何必糟蹋宝物呢!
那可是上上上任龙王爷当年御赐,传下来的七彩玛瑙透雕龙凤呈祥屏风啊!
云雾袅绕的缠云山,盘丝洞馨香袅袅的闺阁内,见狐浅莲在整理妆奁和存放珠宝的几个大箱匣,火狐不由得好奇地将脑袋探向箱子,“长姐,这大部分珠宝、古董皆是‘姐夫’送给你的龙宫宝贝罢?”
“别乱叫。”狐浅莲双颊泛红,娇嗔地点向火狐的额头。“都是他送的。”
“姐夫,呃,我是说润公子,”火狐吐一吐小巧香舌,娇笑躲过少女素手呵痒,“他的如意算盘打得可真响啊!先是拿自家的珠宝哄得美人一笑,而后抱得美人归,原本送出的宝贝变成嫁妆又回到他龙宫了。这无本万利的买卖,我可真要学一学啊!”
“你再乱说,我可要撕你的嘴了!” 狐浅莲笑骂着,作势便要追上嬉闹,火狐忙笑着求饶。
她的视线忽被长姐葱指所拈的一颗鸽卵大小的剔透圆珠所吸引,好奇地问:“长姐,这颗珠子倒是不起眼得紧,看来龙宫宝贝也有送尽的一日。”
“这唤避水珠。身怀此珠,可分水,如入无水之地。”
紫色的剪水双瞳滴溜溜一转,火狐眨着眼眸促狭笑道:“长姐与润公子认识许久,从未去过东海海底水晶宫——他府邸游玩罢?这便是润公子三十年前便下的无时限请帖呢,长姐倒是何时方愿去赴约呢?”她又伸出前爪碰了碰放于锦盒内一块镶有几颗圆润珍珠的金质令牌与一件珠光宝气的珍珠衣裙,“令牌我懂,通行所用;只是这珍珠衫……润公子只是单纯觉得此物贵重,所以方送于长姐你吗?”
“此珍珠衫上的每一颗珍珠,均产自东海的千年牡蛎,再经精挑细选出数万颗串制而成衣裙,长久穿之可美容驻颜,还可掩魔族气息,现仙族之风。”狐浅莲说至句末,玉面上不觉闪掠过不安的神色。
火狐察言观色,面露不悦,“贵重是贵重,只是……”。
“不,你误会了。”素手轻覆于珍珠衫上,与那散发着虹彩光晕的白珍珠竟无分别,一般如羊脂白玉般可爱。肤光胜雪的纯净面容上,辨不出悲喜、欢愁,“在我未曾得到龙宫认可之前,我可凭此三样宝物,敛魔族气息,畅通无阻出入水晶宫。”
火狐贴心地以颈脖摩挲着她的掌心,柔声安慰:“长姐,别担心,一切都会顺心顺意的。不如你穿起这件珍珠衫让我看看罢,好吗?”
狐浅莲依言起身,轻柔展开锦盒内的珍珠衫小心穿于身上,顿有霞光宝气笼罩全身,顿添华美之姿。但见那珍珠衫由约十万颗大小一样的圆润洁白珍珠串制而成,又以大小各异的白珍珠组成腾龙祥云图案,以金、银、黑三色珍珠制成流苏点缀于衣襟、腰间、衣袂、裙摆处,摇曳生姿、香步翠摇,愈加衬托出她肤若美瓷,明眸皓齿,纯净柔美的谪仙之姿。
火狐紫眸微睁,须臾,方鼓掌叹道:“长姐,细润如脂,粉光若腻便是形容你这等美人吧!你与姐夫大婚之日,定要在霞帔外套上此珍珠衫,保管姐夫被你迷得神魂颠倒、魂不守舍!”
少女闻言,满面羞红地捶打起火狐,却哪里及她灵巧,转瞬便抛下娇笑奔出了房间。
嗔笑着步回闺房,狐浅莲偷眼借妆奁铜镜前后照看花颜玉影,虽面带粉色,唇角含笑,但眉目间却有似有若无的忧愁。
不知晓,他是否会喜欢。
*
东海海底,随海流飘扬,优雅摇摆的五彩缤纷姿态各异的海藻之中,大小不一的气泡轻盈地向海面飘去,为华丽的水晶宫平添几许生气。
遥遥便可见一个风姿卓绝的白衣身影快步奔向自己寝宫卧房,快速关上房门,正待放松却警惕环顾房中,忽而跃起伸掌击向房梁之上,一个青色身影堪堪躲过,轻盈落于地面。
“六哥,是我!”一个稚嫩小男娃惊呼着,阖眸不敢看向那带风袭向自己的大掌。
“七弟?”敖润及时收手,讶异不已,“你为何躲在我房中?”
“自然是想看六哥你被水族众美拦截的壮观场面。”粉雕玉琢的小敖清眉目俊秀,促狭笑着。“从前还只是众仙族女子对六哥情有所归,然自从六哥海角一战成名,被誉为‘水族第一战将’后,四方水族女子对六哥你可是趋之若鹜,更别提你乃是东海太子之位的热门人选之一。连把守宫门的虾兵蟹将都差点被踏扁成泥了呢!”
敖润坐于圆凳上,一手为自己斟茶仰头饮尽,一手扯起衣衫扇风不止,频频摇头,无奈不已,“无论我如何婉言相拒或是冷漠拒绝,却仍是有一部分女子穷追不舍,甚至乔装潜入我的府中,令我甚是头痛。”
小男娃坐于他对面,双手托腮看着自家六哥苦恼不已的模样,扑哧笑出了声,“六哥一向聪慧过人,为何今日却糊涂一时?”
敖润面有疲色,以长指揉压太阳穴。昨夜不曾安枕,以致于今日精神不济,方才险些便不能于众女中脱逃。“你有何好办法?几位哥哥已是自顾不暇,更别提帮我了。”
“只要六哥有了六嫂,一切不是自然迎刃而解了吗?”
“一语惊醒梦中人。”敖润倏忽睁开湛蓝清澈的眸子,面露喜色,身影却飘摇至后门,“又有人,快替我挡挡。”
他才欲夺门而出,正欲施展轻功而去,却听闻身后敖清扬声道:“六哥,是父王传召于你!”
父王?
水晶宫重重殿宇之中,敖润翩然走近敖广的御书房,整衣衫,正发冠,待仆从通报后,进入殿内跪拜行礼,“润儿见过父王。”
“来来来,你我父子许久不曾长谈了。”敖广执爱子之手来到圆桌旁坐下,“你的伤势如何?可有按时换药?你还年轻,切莫烙下病根。”
“秉父王,已经不碍事了,御医说,只要再覆两、三天药,便能痊愈。”
“如此,甚好。”敖广拍拍爱子手臂,须臾,问:“你们兄弟几人研习君王之道多年,可知身为东海之王,龙王之首,需要如何做?”
见敖广问及为君之道,敖润忙起身,拱手正色回答:“身为水族之王,须以水族长安为先,以天下苍生安宁为要,刚柔并济、恩威并施,以仁德治理。自小,父王便如此教导儿臣,儿臣并不敢忘。”
“很好。为君之道,莫过于此。”敖广笑吟吟地扶起他,满意捋须,继而却面色凝重,“倘若,润儿你个人私欲与我水族千秋万代大业有所对立、冲突,试问你当真能做到以水族为先吗?”
“儿臣……”,敖润闻言一惊,忙定定神,低眸思忖片刻,正欲回答,却被敖广摆手劝下。
“不必急于现下回答为父,”敖广眉头深锁,却仍是慈爱地拍拍他的肩,“你且回去,仔细想一想。”
“……儿臣告退。”敖润神色凝重地跪拜行礼,退出御书房,所有所思漫无目的地步于那层层琼楼玉宇之中,他被夜明珠所映照出的身影被拖长于那雕梁画栋、精雕细琢的华丽楼台之中,尤显寂寥。
不知过了多久,隐约得闻有一人唤他,“六弟。”他方回过神,回首看去。
但见二哥敖沛长身玉立于不远处,面有忧色地注视着自己,他忙拱手为礼,扯出一丝笑意,“二哥。唤我有事?”
敖沛忽觉异样地看了看某个方向,少顷,方扭头看向他,“方才父王传召我去,告诉我,你没有立即回答他的问题。”
敖润闻言,浓眉从新揪拧成一线,颔首,“我,不想父王因我的回答而伤怀。”
敖沛注视着那双与自己同样的海蓝色眼眸,不解地问:“六弟,莫非你当真不知晓父王有意立你为太子吗?”
“我从不曾向各位哥哥隐瞒,太子之位甚至东海龙王之位从来皆不是敖润所渴求的。敖润所盼的,是护卫水族承平,以及天下风调雨顺,这些,即使不是太子甚至龙王,也可做到。”他对上敖沛深沉的蓝眸,诚恳微笑道:“二哥,我一直清楚知晓,你也同是父王所考虑的太子人选;二哥比我,更能胜任太子之位。”
即便一早便能猜到他的七八分心思,而今亲耳听由自家兄弟亲口说出此肺腑之言,敖沛心中仍是感动,然而面色却仍凝着复杂的神色,眉间峰峦骤起,“所以,你当真不再考虑,已然决定?为了那位狐姑娘?”
“如若我从不曾认识莲儿,或许今晚,我会毫不犹豫地回答父王的问题,与二哥你相较高下,只不过,我依旧不会执着于太子甚至龙王之位;但是自我第一眼看到她,我便知晓,”敖润下意识抚向腰间一个手工精制的白色荷包,“无论她是狐是人又或魔,此生此世我只认定她一个。我不会,亦不愿负她!” 他抬手搭于敖沛肩上,微微笑得温厚,“二哥,自小杀伐决断,威信众望,你皆胜我。若为君王,你绝对比我更能胜任。”
向来以冷静著称的敖沛蓦地揪抓他的衣领,喝问:“你可知晓你这一抉择,意味着什么?!”
俊逸卓绝因回想起昨夜梦中一幕,而紧握拳头,皱眉忿忿道:“东海海角一战,孽龙邪天虽死有余辜,于我枪下断魂。我却亲见在天将胁迫下,邪天的人族妻子为保幼子平安,哀求连连,惨被天将刺杀;而那不过只是髫年幼子因无父母庇佑,而被堂堂天将决绝斩于刀下,我却无法阻挡!他的娇妻幼子又何尝不是死于我枪下?!只因为他们非仙族便不为所容吗?!只因为他们相许动情,触犯天条,便必须得万死方得赎罪吗?他们又何罪之有?!”拳头重重击向一旁剔透的水晶墙面,砖块顿时于轰然声中沾染着殷红血迹轰然分崩离析于地。
心绪逐渐平复,他哑声道:“既然天道不容,天命难改,那么我唯有断绝与龙族的所有关系,方不会连累东海水晶宫,不会连累父王母妃与诸位兄弟姐妹!”
“此举凶险万分,即便如此,也不能保证你和狐姑娘便能全身而退,相守终老……”。
“我知晓,所以,一切托付于几位兄弟了。”
双掌紧紧交握,同样的海蓝色眸子中传递着无需言表的兄弟情意。
湛蓝眸子透过门缝,确定无人后,敖润开门闪身而出,身影没入礁石间急行,忽而蓝眸微眯,转身虚击对方面门却伸腿急扫下盘,白色身影盈盈闪躲,忽闻熟悉的声音娇呼出:“润郎,是我。”
敖润定睛看去,眼前一人白衣鸦发,一双碧眸微怒地瞪着自己,菱唇微撅,身量婀娜,竟是自己心心念念的狐浅莲!
之前低落、烦乱的心绪转瞬如被骄阳所笼罩,阴霾骤散,他柔声唤出一声:“莲儿!”已伸臂揽娇躯入怀,紧紧拥着,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身躯里一般,少顷,他将温香软玉抵于礁石上,润软唇瓣霸道地覆上菱唇,贪婪汲取着甜美,仿佛能借以获得对抗一切的力量与勇气。
不知过了多久,他方眷恋不舍地又于左右香腮又落下数吻,才凝神看向媚眼如丝,粉腮透红埋首于自己怀中的佳人。
狐浅莲羞赧地双手推开情郎的怀抱,然而健臂只略松了一些,并不欲让她远离自己半步。“人家第一次来找你,你便不由分说出手取人性命,还……欺负人家。我不要理你了!你放开我!”
他满心怜惜、愧疚,忙柔声哄道:“莲儿~!是我不好,你先听我说嘛!”
“不要听!”她撒娇地举起双手捂住一双狐耳,不住摇头
他宠溺笑看着她娇羞的模样,凝着意中人,柔声却霸道地道:“你若不听我解释,那我便再吻你了?”如愿看到在怀温香不再挣扎,他勾唇一笑,“我方才在躲那些,我已经断言拒绝然而却仍坚持向我表明心意的水族女子们。”
“们……”,少女微挑秀眉,粉唇玩味地重复关键字,“水族第一战将的魅力可真是锐不可挡啊!想来那些中央边界、海角邪物妖孽大约皆是面粉捏的,瓜菜削的……”,话语因菱唇被灼热的唇瓣所含吮侵占,而最终咽于喉间,辗转反复许久,他方不舍地让怀中俏颜畅快呼吸。
“有你魔族第一美人的仰慕者多吗?”敖润微眯湛蓝双眸,闪露着一丝不悦,明显在吃味,伸手替她抹过微肿唇角的一抹湿润,“我可看见过多少次向你表明心迹、送信物,为你大打出手的魔族男子?”
“好罢,姑娘我大人有大量,便不追究了。”她躲过情郎再一次作势吻向自己,嫣然不止。纯白衣裙外罩的珍珠衫随身形摇曳,更添妩媚之姿。
“你啊!”大掌扣托螓首,他宠溺轻吻樱唇,而后附于她耳畔低语:“这珍珠衫果然衬得起你的纯真,特意穿来让我欣赏的吗?”大掌密不可分地扣上戴着红珊瑚手镯的柔荑,“走,我们到外面说去。”
气宇轩昂、丰神俊朗的翩翩君子,携手冰肌玉骨、绝色姿颜的娉婷佳人步出水晶宫外,男子抬起右手,掌心凝成一个闪烁着蓝光的水球,倏忽甩出,只见那水球转瞬化为一条水龙呼啸而出,所经之处的海水无不自行分开,浪如山倒,波涛汹涌,翻卷而成两堵巨大的水墙,壮观无比。
“这是我第一次见你分水……对了,你的手!”狐浅莲猛然醒起一事,顾不上其他,一手握上敖润方才重击水晶墙的手,另一手的掌心凝出一个白色柔光的光球,覆盖于他血迹斑斑的手背。
“莲儿,你怎知我的手有伤?”他微有疑惑,却见她专注治伤,只得暂缓。
待两人来到东海湾畔礁石上坐下,她已为他疗伤完毕,忙又取出丝帕细细为他包扎好,碧眸凝着心痛与担忧,嗔怪道:“润朗,你若不能照顾好自己,让我如何放心离去……”。
“你要去哪?!你不要我了吗?!”大掌紧握藕臂,急切追问间,健臂陡然将温软娇躯紧紧揽入怀中,仿佛想将她与自己揉为一体,“不,我不允许你离开我!勿论是此生此世又或来生来世,我都不许!你只能是我敖润一人的!”
藕臂缓缓揽上宽厚结实的后背,粉颊紧贴于宽阔肩膀,两滴水珠悄然低落于素白衣衫上,绽放出两朵娇小的花,“从你方才回宫与你七弟交谈起,我便一直尾随你身后……若非我想给你一个惊喜,擅自来见你,我也无法逼自己面对那些我置若罔闻许久的事实,那些令你为难的抉择……”。
“莲儿,你先听我说。”他将她撑离自己的怀抱,长指轻轻抬起那梨花带雨的悲切花颜,郑重道:“自从三十五年前那日初遇你,我便清楚知晓,我此生此世不会再钟情其他女子。你不知晓东海海角那最后一战,自我亲眼目睹邪天的妻儿因失去丈夫庇佑,而惨死于天将胁迫之下,我便再无法刻意去无视那些我们必须所面对的局面!我在你与对水族的重任之间,选择了你。然而,这仅仅是我的选择,要知晓仙魔……”。
“润郎,我何尝不曾犹豫、挣扎和逃避?我不怕面对天条律法、不惧舍弃性命,却唯独不忍因要与你厮守而自私地舍下小妹。然而我却不是一个可敬可爱的长姐,因为,我想与你长相厮守。”眉目如画,却敛不住哀愁与不舍,不甘与割舍,“只是,只是你不该为我一人,而舍下你的水族众生、你的父王母后还有兄弟姐妹!你有众多仙族女子可以选择,你会成为太子,可以顺利登上东海龙王之位,安泰顺遂一生……”。
俊逸容颜正色截住她的话,“即便三界女子众多,我却只要你一人!”言毕,他温润一笑,偏头以自己已是昂然挺立的龙角轻轻碰向她柔软的纯白狐耳,“我只要那日,于东海湾畔讥笑我小小娃儿便学弱冠大人巡海的娇俏小白狐!”
因忆起甜蜜往事,少女破涕为笑,却又转瞬忧心忡忡,正欲再言,却被他以长指按于自己的唇瓣上。
“告诉我,莲儿,勿论发生何事,你都愿意与我一起吗?”
碧莹莹的眼瞳凝上那双湛蓝的眸子,用力颔首,“勿论发生何事,我都想与润郎你在一起!”
“那么,三日后,我们便离开这,隐姓埋名海角天涯去。”
娇小软躯不安地缩于宽厚怀抱中,轻轻地问:“我们能逃得了吗?”
健臂亦揽紧怀中温香软玉,柔声问:“如若当真惟有一死,你是否会随我一同?”
“生死轮回,必定相伴。”
“生生世世,结发不离。”
*
且说,敖润将狐浅莲送回盘丝洞后,一身轻松回到水晶宫,正欲回自己的寝宫处理、交代相关事务,怎知还未步入寝宫大门,早有几个心急火燎候在宫门外的仆从喜笑颜开地急匆匆迎上前:“六王子,您总算是回宫了!快快回宫接旨罢!”
“接旨?”敖润疑惑着被仆从簇拥步入寝宫,远远便见龟丞相手执圣旨正笑吟吟地候在正殿,他顿时隐约猜到些什么,定一定神色,整衣衫,正发冠,郑重下跪,朗声道:“敖润接旨。”
“……六子润,天资粹美,谦恭仁厚,授以册宝,立为太子,承继大统。以重万年之统,以繁四海之心。三日后大吉,行册封大典……”。
短短一篇立太子的诏书,然而入得了那心事重重敖润耳中的,仅寥寥数字,却已激荡起他百转千回、纷乱杂杂的心绪与念头:震惊、自豪、喜悦、担忧、犹豫,还有不舍。
“六王子?六王子?”
耳畔呼唤连连,蓦地将其心神拉回,“呃?”敖润抬眼看向那朝自己慈祥含笑,递向手中圣旨的龟丞相,怔怔不知所措。
“恭贺六王子大喜了!”
眼见刺目的明黄圣旨愈递愈近,他蹙眉阖眸,极力定下心神,少顷,低头双手恭敬接过圣旨,平静应道:“劳丞相宣读。”
“六……您瞧微臣这记性,现下该改口称您为太子殿下了!”龟丞相捋着银须,微微笑着,“大典所用吉服明日晚间便会送到府上,三日后辰时一刻,于永寿殿行册封太子大典。若无其他的事,微臣便回宫向我王复命去了。”
“丞相慢走。来人,好生送丞相出宫。”
“对了,”龟丞相行了几步,又转身恭敬拱手道:“大公主、二公主、三公主并四公主已遣人来报,明日一早便会回宫省亲,与众王子、公主们一同替太子殿下您庆贺!”
“有劳丞相告知。”敖润才送走龟丞相,却见六位哥哥一同喜笑颜开地带上贺礼前来道贺,他一一含笑见过,却惟有面对敖沛时,心生愧疚,哑声低唤出一声:“二哥,我……”。
然而敖沛却笑得诚恳,拍拍他的肩头,宽慰:“你我兄弟,不必多言,我都知晓。”
“六弟,不,该改口‘太子殿下’,”敖澄的脑袋突然从两人之间冒出,左右看看,一本正经地挑眉玩笑道:“我们兄弟几个过来是讨茶讨糕点吃的,可不是拍拍肩膀便能抵数的!再说了,现下不让太子殿下为我们做糕点,难道三日后,我们兄弟几个还敢如此吗?”
“四哥言重了,不过是做糕点、菜肴而已,何时都……”,忽醒起自己之前所做的决定,敖润不觉顿住。
恰好此时敖治上前,半玩笑半认真地恭敬拱手道:“秉太子殿下,宴席已齐备,恭请太子殿下入席!”
“既然如此,”敖润面色一端,左右手各执一位兄弟转身朝宴席而去,“本太子有令,尔等今日须同往日一般待本太子!违令者,斩!”
“谨遵太子令!”六子齐齐应道,转瞬便与敖润如常般嬉闹打闹成一团,欢笑声一如往昔般响彻六王子府。
*
水晶宫御书房内,东海龙王之后,诸王子、公主之母——一位雍容华贵,仪态万方的柔美中年女子忧心忡忡地看向圆桌旁的夫君——东海龙王敖广,启唇正欲说些什么,却见仆从入内通报,只得抿唇按捺。
“启禀我王、王后,太子殿下命人送了几盘糕点来孝敬我王与王后殿下。”
待敖广颔首示意入内,当即便有九个仆各自以托盘捧着一盘精致小巧的糕点鱼贯而入,他扫试过糕点,捋一捋长须,问:“太子现下何在?”
“秉我王、王后,太子殿下现正与六位王子在六王子府内相聚,特遣小的将这九盘糕点孝敬我王与王后,愿我王与王后天地同寿、日月同光、鹣鲽情深、琴瑟和鸣。”
敖广沉吟片刻,抬手示意跪安,忽又道:“且慢,”待仆从重新下跪后,他捋须接道:“尔等回去,嘱咐太子殿下:伤愈不久,切莫饮酒,注意休养。”
“是,小的告退。”
见御书房内众仆皆被屏退,王后柳眉微揪,急问:“我王,你明知润儿他……为何还要下这道圣旨,执意立他为太子?”
敖广手执珊瑚镶金筷夹起一块精致的寿桃状糕点,却并不品尝,半晌,方缓缓道:“太子之位,可立便可废。这道诏书对于润儿他而言,乃是一次不同于以往的历练。”
仿佛因见那破云而出的朝阳之君,东方的云霞少女云娇雨怯地羞红了脸,悄然晕开一片橙粉色霞光,倾倒众生。
敖润携狐浅莲乘独角龙鳞鹰爪青狮腾云来到一处山清水秀,鸟语花香之处,他便驭坐骑按下云头,抱扶伊人落地,相携来到一片百合花花海之中落座。一双白衣璧人相偎依坐于纯白百合花海之中,耳鬓厮磨,眼神缱绻,宛若由羊脂白玉般雕琢而成的一座雕像般完美无瑕,令人赞叹不已。
清甜馨香环绕,如同健臂环上柳腰,证百年好合、白头相守之誓。狐浅莲偏头让敖润将一朵半开的纯白百合花插于她朝云近香髻上,以素手需扶一下花朵,她莞尔,问:“润郎,到底发生了何事?现下你可以与我说了罢?”
大掌将柔荑一双握于掌心之中,垂眸,须臾,他方含着极浅淡的笑,娓娓将他回宫后所经历之事一一道与她听。
听闻他这三日的起起伏伏,她幽幽长叹一口气,须臾,平静地凝上俊颜,温婉坚定地道:“润郎,若然有朝一日你后悔,便舍下我回去东海罢,我断然不会怨你分毫!”
然而那卓绝容颜依旧温柔含笑,揽搂怀中温软香躯的健臂不曾松开分毫,戏谑却又是正色地问:“现下我已是一无所有,唯有你一人。你当真舍得离我而去吗?”
闻言,她面含娇羞,粉拳锤向宽厚胸膛,他只是宠溺地柔柔笑着任由她撒娇,待她放弃后,他轻啄浅粉菱唇,道:“日前,我几位出阁的姐姐回宫省亲为我庆贺时,我曾请教长姐潋洢公主,如何为有负一个女子。”
螓首抵于他圆润的下巴,随口问道:“为何你要问你长姐那样的问题?”
“因我突然怀疑自己是否是你的良人,我生怕我负了你,累你终身。莲儿,若我当真为你良人,当以你的平安喜乐为重,现下不但让你姊妹分离,更……”,他忙止住话头,唯恐那不祥会如同念罢法术般当即出现在眼前。
“你自是我的良人,然而,我却未必……”长指轻按粉唇,止住她的话。
“我还曾问长姐,‘女子以何为幸?’”
六王子府大殿上,林立灯台上夜明珠柔和的光芒笼于潋洢公主的妃红色身影上,尤显艳丽华贵,她面色柔软,似有所思,“天下女子,莫不以得嫁良人,从此举案齐眉、夫妻和顺为此生所幸。”
“那怎样的男子方算得上为良人?”
“尊她、敬她、重她、怜她、惜她、爱她,勿论发生何事,均信她一如当初,护她一如往昔,与她一同承担,共同面对。”她说着,不自觉看向不远处席间的一位威武将军;似能感受到一般,那位昂长男儿亦抬眼对上她的蓝眸,温和一笑;微笑颔首间,花颜不觉染上春色,忙低眸掩饰,须臾,方看向敖润。
敖润似有所感,不自觉道:“哪怕前路对她来说,意味着危险与苦难?”
她颔首认同,重复:“哪怕前路对她来说,意味着危险与苦难。”
敖润将自己的手与狐浅莲的柔荑相握交缠,十指紧扣,“我知晓,你会待我如我待你一般。如此,你还要说,让我反悔,舍你返回东海这样的话吗?”
碧眸为氤氲雾气所笼,她用力摇摇螓首,紧紧靠于那宽厚温暖的怀中,与他笑看眼前的莺啼燕语、桃红柳绿。
看似波平浪静的东海,明澈海水之下的水晶宫却是波澜暗涌。
御书房内,敖广面色沉静地抬手示意众人跪安,待房门被轻轻关阖后,他微微颤抖着拿起放于太子册封大典所用吉服上,一封写有“恭请父王、母后亲启”的信函,取出展信阅读:
“父王、母后膝下:不孝子润,乃朽木顽石,自知难成大器,承蒙父王错爱,委以重任。然,润生性懒散,德行有亏,枉为龙裔,不堪重任,难承大统,难御四海之安宁。未免怨声载道,天怒神愤,甘愿自行流放,永生不返,以平天怒。
就此再无牵连,切勿牵挂。
愿润背负恶名,身受所指,得保我东海之鼎盛千秋。
一愿父母安康,日月同光;二愿兄妹无忧,万代永存;三愿水族长安,千秋兴盛;四愿天下太平,风调雨顺。
不孝子,润,叩首拜别。”
敖广手执爱子所留书信,抬头透过雕花窗棱看向粼粼海面,长叹:“果然,你还是出走了。”
“你,你便赔我一个孝顺、温厚、文武双全,又喜爱随我学做糕点的乖儿子罢!”他身旁,一直悲切默默落泪的王后说到情急处,素手拈起丈夫的衣袖连连拭泪,嘤嘤哭泣
“梓童莫哭,莫哭,你哭得为夫的心都要碎了。”他忙将爱妻揽于怀中,轻轻抚拍她的后背,半晌,方缓缓道:“为夫何尝不痛惜这个儿子?勿论他会做出何种抉择,均是他深思熟虑后的担当,朕深信不疑。”
王后闻言,愈加埋首于丈夫怀中泣不成声。
*
莺歌燕舞,高山流水前,狐浅莲含着钦佩的笑,托腮看着翩翩华服白衣郎正卷着衣袖为自己烤制一只山鸡。
敖润偷着空,柔柔笑看意中人,戏谑问:“怎么?我比这烤山鸡还美味吗?”
她嘟着粉唇,随手拿起一颗小石子掷向他,娇笑骂道:“对呀,我是不是该请这烤山鸡来烤你?”
敖润笑着方想回口,却骤然面色一变,起身护在她身前,虚空唤出自己的梨花枪,同时默念召唤自己的独角龙鳞鹰爪青狮,“莲儿,你快乘青狮先行一步!”
“出了什么事?”狐浅莲担忧地问,倏忽明了,当即镇定否决:“润郎,你说过我们要一同承担,共同面对的。”
话未说完,便见一队威武天将踏云而来,将他二人围了个水泄不通。为首的天将敖润认得,正是当初东海海角冷绝杀害邪天妻儿的首领,蓝眸中不觉染上肃杀之气。
“莲儿,记住我方才所说的!”敖润话未说话,早已挥舞手中梨花刺出十数枪,寒光闪掠,几个天将猝不及防,当即倒下不起。
狐浅莲哪里肯听,手中百花宛若游龙以天罗地网束缚数个天将,看向情郎,毅然拒绝:“润郎,唯有这句话,我不会听!况且你的伤势尚未痊愈,阻挡不了他们!”
敖润手中梨花一指,几个龙卷雨击已笼向天将,他剑眉一蹙,语气不觉一重:“你在这,只会令我分心!快乘青狮先走!”
狐浅莲蓦然想起些什么,贝齿紧咬下唇,狠了狠心,“润郎,我会来找你的!”说罢轻身跃上独角龙鳞鹰爪青狮,挥舞百花杀倒数个逼上来的天兵,那青狮驮着她撕咬腾挪又杀退十余人后,后腿直立,长啸一声,当即腾云往东而去。
云雾间,狐浅莲频频回首看去,但见敖润虽勇,然而天兵人数众多,且没有坐骑突围相助,也渐渐为上百天兵所围,他倏忽跃起,化外龙身,摆尾撕咬,当即有不少兵将倒地。
“太子殿下果然难缠,”为首的天兵将领从怀中取出一捆金光闪闪的绳索,森然冷笑几声,“幸而太上老君让我们带了捆龙索来!”
箫远扬闻言一惊,紧紧怀抱幼儿,正欲开口推迟,忽听闻后堂传来妇人嘤嘤啼哭。回头看去,但见箫妇人在侍女搀扶下羸弱蹒跚至大堂,于空度禅师面前就欲拜倒,忙被禅师虚扶而起。
箫夫人垂泪哀求:“请禅师可怜箫家九代单传,行善积德数十年,老爷与小妇人年将四十方得一子,莫要将稚子纳入佛门。箫府愿散尽家财,上下人等此生吃斋念佛,以报答佛祖大恩大德。”
箫远扬亦早怀抱幼子扑通下跪,亦恸哭连连,“箫某甘愿散去万贯家财,代稚子入佛门清修,还请禅师可怜箫某伉俪,可怜箫家人丁凋零。”
空度禅师扶起箫远扬,双手合十念了一句佛,无奈摇头道:“阿弥陀佛。也罢也罢,命途如此,老衲不便强求。只是令郎还得拜入为外室弟子,方为好。”
箫氏夫妇这才破涕为笑,连连答应,“承蒙禅师错爱,既然禅师与犬子有缘,还请禅师为犬子起名。”
禅师凝视幼儿,捋须沉吟片刻,慈笑道:“令郎眉目清秀,自有一股清流于眉心之中流现,必是心地纯净、一尘不染之人,不若名‘澈’,字‘竹沥’罢。”
“名‘澈’,字‘竹沥’?”
“水澄为澈,洁净为澈,清朗为澈,通达醒悟亦为澈;而新采竹茎,经火炙后沥出的澄清汁液即为‘竹沥’,具竹香气,味甘、苦,性寒,归心经。竹有十德,谦谦君子、端正有节。”
锦被之中的初生幼子忽而启眸微笑,一双蓝紫色的眸子熠熠生光,甚是欢喜。箫远扬见状,连连称奇,赞道:“果真好名字!箫某携犬子谢过禅师赐名。”
箫府满门无不欢喜,忙迎空度禅师入席用斋饭,并开仓舍钱舍米、周贫济困,箫府初生少爷奇事亦随之流传长安内外。
*
狮驼岭巍峨石台之巅,面朝飞流直下瀑布石桌前,虎杖骨与巨元参围坐把盏甚欢,酒过三巡,巨元参蓝灰色的炯炯目光不自觉盘桓于桌旁一空位,半晌终问出口:“虎兄,小狐此次又不欲赴宴吗?”
虎杖骨仰头饮尽碗中蛇胆酒,咬一口肥美多汁的烤肉,嚼咬下咽,又饮一口梅花酒润喉,方缓缓道:“没啊,小狐有回帖说必定到的,想是路上被什么事给耽误了。”才说着,虎掌遥遥一指,大笑:“说曹操,曹操就到!”
巨元参闻言扭头看去,但见满山葱郁之间,果有一娉婷胭脂色身影款步而来,行至近前,笑语晏晏,颔首行礼,“元参兄、虎兄,别来无恙!小狐来迟,还请莫怪。”
虎杖骨哈哈大笑,忙起身亲自将一坛百味酒的封纸扯开,放于火狐面前,“小狐,要想俺和元参兄不怪你来迟,且喝它一坛子方能作罢!”
“区区酒水,又有何难!”火狐嫣然一笑,轻跃于石凳上,蓬松狐尾一摆,便有一缕红光悠悠飘起,将那石桌上的酒坛托起悬于半空,她仰头微张檀口,酒坛微微倾斜间,坛中美酒便飞泻如瀑,尽数倾进喉间,飒爽英姿,不让须眉。
在场众魔连连拍掌叫好!
唯有巨元参冷峻面色掠过不忍,忙劝:“虎兄,此举莫不仓促,既累了小狐,亦辜负美酒,何不若留待慢慢品尝,也不负你我相聚一场?”
虎杖骨一顿,瞥眼桌底踩踏于自己脚面上的乌金靴,少顷顿悟,忙笑着便要抢过酒坛,“小狐海量,这百味酒难得,还是留着俺们叁慢慢喝罢!”
然而火狐却不欲停,须臾便饮尽一坛,狐尾一挥,酒坛便随红光坠地生花,残酒飘香,醉人心脾,“虎兄放心,我方才带来十坛醉生梦死,今日我们便敬那绿水不改,青山常在,定要不醉无归!”
“好!小狐豪爽,虎某岂有不陪之理!”虎杖骨忙示意小厮上酒,问:“小狐,小古那丫头,又逃不出来吗?”
火狐面色酡红,摇头莞尔,“地藏王言明,时机到,苓儿方可师成出山。时机……甚么是时机?不过是诓人的搪塞话语罢了!”说着,又以红光托起酒坛为自己满斟一海碗。
虎杖骨不觉有他,只是一杯饮尽,提议:“元参兄,依俺看,下次俺们不如去那阴曹地府,让小古那丫头做东,既不违地藏王之命,又可全我们相聚之欢,可好?”
收回落于的火狐探究、关切目光,巨元参低眸饮尽一杯,方答:“如此,甚好!”
此次聚会,直酣畅饮至三更,虎杖骨醉倒方告一段落。在被七八个手下抬走之际,他还结结巴巴地不忘嘱咐巨元参与火狐不要帮他省酒,务必醉倒方为尽兴。
凉风徐徐,星斗闪烁,虫鸣山愈静。
巨元参挥手遣散侍奉的小妖,解下自己的赤色披风为趴伏于石桌上盘缩成团酣睡的火狐盖上,拿走她怀中酒壶,为自己满斟一杯,仰头一饮而尽。
五百年了,你终于放下一桩心事了吗?
只是不知晓,是哪一桩……
岁月匆匆,如东逝流水,一去不返。
漫天风雪之中,一个头戴斗笠身披蓑衣的健壮身影正从一个冰窟窿里拉出一张捕满鲜活大鱼的沉重大网,却陡然丢下渔网,于虚空中召唤出一柄通体乌黑、银灰流苏,散发暗紫色光的长枪,转身刺向那悄无声息出现于自己身后的一个灰色斗篷神秘人。
神秘人略微一偏,躲过暗夜引魂枪那极细的暗紫色枪刃,笑语:“许久不见,别来无恙罢?”说着,他取下斗篷兜帽,露出束着嵌宝紫金冠海蓝发丝间,一对威武昂立的龙角与一对尖尖龙耳。
蓑衣男子忙下跪行礼,恭敬道:“某参见太子殿下。”
被称为“太子殿下”的男子蹙眉扶起对方,薄责道:“你我非要以此礼相见吗?”
蓑衣男子不以为意,仍是神色恭敬,“不知太子殿下因何故,亲自来此苦寒之地,莫非……”。
“不。”那太子虽言简意赅否定了对方的揣测,然而神色间却欲言又止。
蓑衣男子剑眉一拧,追问:“那么便是……”。
太子缓缓颔首,面露愧色,“我一直记挂着你的嘱咐,暗中照顾于她,一直以来都是平安顺遂,只是近日却突然失去她的行踪。”见对方担忧,他忙又接道:“你放心!我已散布人手遍寻三界,一有消息我便会通知你。只是……倘若,她是有意避开,那么我惟有……”。
*
大唐国境外,缠云山云雾萦绕,宛若天女起舞,宁静、祥和一如五百多年前。
葱郁林间,缠云山顶盘丝洞府后一线陡崖斜长入云,仿佛一把直刺东海的利剑,决绝森冷。
便在这一线悬崖上,一个红衣红发的娉婷妙影手执一条缠绕百花蓓蕾的碧绿软鞭迎风而动,身后火红狐尾蓬松,莲足轻点,轻盈起跃于那堪堪险过的悬崖,宛若起舞,又如练武,更似泄愤,素手扬鞭,鞭鞭劈甩向东,长鞭破空,阵阵冷冽声响袭来,回荡空谷。
忽见其跃至半空,旋转翩然似惊鸿,百花软鞭盘绕于外矫若如游龙,满目热烈的火红一色,虽不见其容貌,却自有清新百花香气暗暗袭来,沁人心脾,倾倒众生。
练罢武功,她抱膝坐于悬崖上,任随性束于螓首顶的一束火红色微蜷长发随清风舞动,一双紫莹莹的眸子出神地望下山脚不远处的东海湾。
有……五百多年,未曾去海边了罢。
从前,曾与长姐在龙王庙前玩抛砖引玉,以堆砌于地的铜钱诱引村民们弯腰拾取,借此机会抢走他们身上的包子……
覆霜花颜因忆起旧事而春暖花开,冰融雪化,眉眼如画,容色绝丽,不可方物。
心念动处,纵身于那一线危崖上跃落,翩然旋转如舞,轻盈稳落于山脚下的一片花田之中,荡起一阵由各色花瓣汇成的浪花。
柔荑意欲掬起几片落英,却总也被海风狠心带走。
紫眸黯然,秀眉间隐约可见浅浅峰峦。
终是留不住吗?
堕于往昔愁绪,却因不远处东海海面被巡海队伍分海而出所引起的汹涌澎湃之声打断。
巡海吗?
长姐说过,她与那个人邂逅之时,那人便是在巡海。
长姐还说,龙宫选派长相滑稽的虾兵蟹将巡海,相当不威严,还很聒噪!
厌烦地瞪一眼搅扰眼前平静海景的巡海队伍,红衣少女起身甩尾正欲离去,却因听到一些闲言碎语而蹙眉伫足良久。
“话说很快便到我们太子妃的临盆之期了罢?”
“据虾头的姥姥的侄女说,好像是两个月后的初八。”
“这一胎不知是小公主还是小王子?”
“假若再生不出小王子,太子爷再休妻便是,反正我等也是见怪不怪了。”
“那倒是!也不知晓有多少许多女子抢着投怀送抱于我们风姿卓绝的太子爷,为他诞育子女呢!”
“话是如此没错,只是身为下一任东海龙王的继承人,血统自然得纯正、身份自然得尊贵,太子妃之位上的女子必不能是那些个贪图富贵、妖妖调调的祸水魔族!”
东海龙宫太子?!
好你个太子殿下!
紫眸微眯,努力敛着肃杀之气,贝齿直将粉唇紧咬至红肿。
紫眸兴味地打量着眼前的多事之人——乃是玉身长立,丰姿神秀,约莫十七、八岁的一位年轻书生,肤色白皙如玉,眉目俊雅如同泼墨挥洒的磅礴大气山水画卷,鼻梁高挺如刀削,唇瓣淡粉莹润,深棕发髻以白色竹纹缎带所系,正中一块和阗美玉温润可人;一袭上好丝缎量身裁制的白色衣袍,领口、袖口皆绣翠色竹纹,同款腰带上垂落一块竹纹和阗美玉玉牌,愈加衬出他挺拔如翠竹,谦谦玉树,温润潇洒;长指间所执的一柄白玉折扇正稳稳托着自己意欲夺的那颗避水珠,举手投足间气度风流卓尔不群。
明明衣饰精致考究,无双贵公子,然而眉目之间却有清冷自持之意,如深居乡野的高雅隐士。
即便见惯那三界各种相貌英俊风度翩翩的男子,她却也不觉于心中纳罕称赞,然而却不外露形于色。但见她柔婉浅笑,如同月下初初含羞绽放的昙花,清新怡人,“呆书生,你只答对了一半。”
向来以聪慧、仁德著称,第一次得闻别人当面喊他“呆”,男子却也不恼,仍是礼貌清浅一笑,拱手为礼:“还请姑娘指点。”
“我是去水晶宫——找‘龙’的晦气!”紫眸不觉染上几分杀气,莫名地增添倨傲与霸气。
然而那书生却仍是挂着淡淡的温笑,温然规劝:“姑娘,水晶宫乃水族之王龙王的居所,莫不说龙潭虎穴,守卫森严,不可擅入,更何况是寻仇?况且冤冤相报何时了,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姑娘切莫……”。
“好啰嗦的书生,若不是你儒服束冠,手执折扇,一副读书公子打扮,我会以为你乃是那念经的和尚。”她巧笑倩兮地娇斥,即便是揶揄也带了三分夸赞。
她,是不会对佛门弟子动手的。
“阿弥陀佛。小生确是化生寺箫竹沥。”
果真吗?
秀眉微挑,紫眸一凛,“便是俗家弟子也休想管姑娘我的事!”话音未落,长鞭一扬,有如蛟龙出云直取折扇上的明珠而来。
却不知那书生步法极好,身形微动避过长鞭,一手怀珠,另一手阖扇扬手,缠住紧接着而来的第二鞭。
倩影纵身跃起,素手收扯藤鞭,一双匀称修长的玉腿疾扫书生下盘,却仍是被他轻松躲过。嫣然一笑间,紫眸眼波流转,素手带风袭向怀珠之掌,却于中途虚晃,广袖飘摇,皓腕现出一柄血红短刺,带着惑人心神的胭脂甜香直取他要害而来。
生死分毫间,书生波澜不惊,身影微晃,后退半步,翩翩避过。
“化生渡世步果然独步天下!”自己的轻功于魔族中已属翘楚,但与对方相比,却仍逊色一截。女子收刺卷鞭,钦佩击掌为赞。
“姑娘承让。”箫竹沥谦谦颔首,不卑不亢。
黑衣女子却倏然挑眉,语气不善,“为何不动手?不屑吗?”
箫竹沥单手立于身前,阖眸低首,声音温润一如之前,“阿弥陀佛,得饶人处且饶人,更何况姑娘并无伤人之意。”
他看出来了吗?
自己果然还是无法对佛门之人动手……
低眸敛去一丝落寞,再启眸时已是娇笑展颜,倨傲不羁,“我要做的事,从来无人能拦得住。你——也不例外。”话音未落,娉婷黑影早已飘摇出大殿,隐隐随暗香阵阵传来一句:“呆书生,我自会让你乖乖奉上此珠!”
性子好辣的姑娘!
眼见黑影渐行渐远,他却不自觉抬起手腕,方才那为藤鞭所缠之处,隐隐有花草清香飘入鼻中。
唇瓣间的线条不自觉柔化上弯。
只是,却也是心善之人。
箫竹沥没有向空慈方丈禀明有人欲取避水珠一事,因他想给那位紫眸姑娘一次从善的机会;然而自己却暗自留心寸步不离地保护宝珠;他不能因自己一时疏忽,而造就容她犯错的机会。
那样的人物品格,不该与任何罪孽纠缠。
二来,他实在也没有多余的时间和精力再去提任何有关这避水珠之事——原因无非眼前这一位身着桃红色衣裙,正口若悬河滔滔不绝,珠圆玉润穿金戴银的中年妇人。
“哎哟~!箫老爷、箫夫人,空度禅师,不是我赛金花夸口!”白而粗壮的手掌拍得厚实胸脯山响,金玉撞击之声不绝耳,“且不说这李大善人家财万贯,善名远播长安内外,与箫府门当户对、珠联璧合,单说这李家千金的德、言、容、功可是长安城内万里挑一的,便是我们当今贤后——长孙皇后也是赞许尤嘉的。那李家小姐除了琴棋书画绣花烹饪皆外,还擅……且这李大善人此番便是以那颗避水珠作为千金的嫁妆之一。避水珠喔,乃是水晶宫龙王至宝之一……”。
赛冰人喋喋不休、夸夸其谈一番长篇大论,唯有一句“避水珠作为千金的嫁妆之一”入了箫竹沥的耳中。
他忽觉得后背冷汗涔涔,墨眉一蹙,顿起峰峦。
若如此言,那么李府将这避水珠借放于我寺内供长安百姓观赏,似乎便有些醉翁之意不在酒了。不会是好让李府甚至李府小姐藉机常来常往罢?
还是……我多思了?
其实,箫竹沥并不若旁人所以为那般,于男女情事上不解风情;他清楚知晓,无论是香客中、自己所医治过的病患中,再或是长安城内、近郊村庄中都甚多芳心暗许自己的女子,然而他从不为所动;国色天香、小家碧玉、环肥燕瘦,也不过如芳草绿树,过目更不曾入心。
并非完全因他自小入了佛门,修得清心寡欲之故;亦非他似那些朱门贵族般好那断袖龙阳之好,他只是觉得自己不会因某人,而动了那世间最难以文笔描述的一个‘ 情’字。
好友简白青也曾说,他是因未曾遇到那能令他动情之人,方能如此冷待女色?
他却斩钉截铁:他佛缘甚深,此生不会有人能令他动情……
当真没有吗?
一个娉婷身影轻盈掠过眼前,纯净紫眸于回首间微眨,却重重激荡心怀,涟漪不绝,柔且绵长。
昨夜那位姑娘,还会再见吗……
屋外,一个匐于屋顶的曼妙身影掩唇低笑。
原来这世上,居然还会有人比那呆书生更能唧唧歪歪啊!不过还要多谢这位赛冰人!
笑毕,身影闪动,无声无息,只余暗香徐徐。
看似无人发觉,却不知那正伫立于屋内低头看似专注听冰人夸耀,实则神游的箫竹沥,却抬眸看向那屋外人影消失的方向,失了神。
*
盈盈满月,初上柳梢。
将父母送回府中,回禀师父后,箫竹沥回到自己的禅房,方点上烛台,便闻一阵香风而至,转身看去,一个身形熟悉的窈窕黑衣人玉立眼前,紫色的秋水明眸映着微摇烛火,甚是动人,正是昨夜试图取珠的女子。
忆起白日中心之所思,他忙借拱手为礼以掩饰自己微染红霞的面庞,一句“敢问姑娘尊姓芳名。”不觉脱口。正在懊悔不已,欲开口道歉之际,却闻少女掩唇醉春花羞明月的一阵笑。
“我为何要告诉你?”眉梢眼角,柔婉姿态有若月下悄然绽放的昙花,清新脱俗,摄人心神。
俊雅书生脸色愈加染上酡红。的确是唐突了人家姑娘。非礼勿言!非礼勿言!
黑衣女子见他双手合十,又欲念佛,掩唇嫣然,走近他两步,笑语晏晏,吹气如兰,“我姓狐。”
“狐,狐姑娘,小生有礼了。”箫竹沥闻暖香近身,惊异启眸却又忙恭敬一揖。“姑娘既有如此灵‘姓’,必定秀外慧中,机敏聪慧,却不知究竟因何因缘误解,执意要造访那水晶宫?”他生性温和,遣词造语亦不取锋利字词。
紫眸一转,勾唇兴味浅笑,“呆书生,你又知晓我的姓是哪个字?”
“小生唐突,想是那狐狸的‘狐’字。”他启唇轻吐,柔声宛若轻唤意中人芳名。
黑纱下的粉颊倏忽一红,她顿了顿,反问:“怎么,这‘狐’字不是甚招世人深恶痛绝吗?”婀娜身姿绕着临风玉树的男子缓步,美目一瞬,娇声中隐有五分忿意,“美若九重天仙子,实为殷商亡国狐。何时又与那灵气扯上何干系?”
原本因香气袭身而僵直站立的箫竹沥闻言,却温润浅笑,对上那恰好绕至自己面前的少女妙目一双,微笑温声答:“世人皆厌恶狐,小生却不以为然;小生私以为,狐乃是神秘、可爱,极具灵性的瑞兽,并不曾做出祸害苍生之事。所谓亡国、惑乱,不过是无知无良世人的牵强附会,生生扣在它们身上的恶名罢了。《吴越春秋&26;越王无馀外传》中‘涂山之歌曰:‘绥绥白狐,九尾痝痝。我家嘉夷,来宾为王。成家成室,我造彼昌。天人之际,于兹则行。’明矣哉!’涂山氏更唱出‘候人兮,猗!’的绝唱。《诗经》《有狐》又云:有狐绥绥,在彼淇梁。心之忧矣,之子无裳。有狐绥绥,在彼淇厉……”。
“既是‘候人兮,猗’,又是‘心之忧矣’,”素手掩唇轻笑,紫眸凝上那双清澈的蓝紫色眸子,眨眼揶揄,笑语晏晏:“想是你这位佛门俗家弟子,动了凡心罢。”言毕又是嫣然不止。
箫竹沥那仿若顶级玉匠精心雕琢出的绝世珍品白玉脸庞,顿时如被红霞遮覆,他忙又一揖,歉意深深:“小生唐突狐,狐姑娘了。”
“禹为入赘,生子归母,‘雄才大略胸怀天下’的禹又如何甘愿为所谓的夫妻恩爱而‘公天下’?‘候人’痴情不过往日云烟而已,一句‘归我子’便是对涂山氏痴情的最大讽刺。天下男子,莫不薄幸!”翦水紫瞳倏忽凝结如冰,娇柔声调亦冷了七分,“我的事,与你无关。”
“姑娘,仅凭你一己之身,擅闯水晶宫实在危险,小生……”。
忽闻桃花笑春风弱柳倚明月般的笑声传来,但见眼前黑衣女子翩若惊鸿地旋转间,一袭黑衣轻盈如羽毛落地——但见一位火红色长发的红衣女子娉婷玉立于自己眼前:紫水晶般清澈的熠熠星眸上,秀眉连娟入鬓,眉头上两点小巧胭脂色花钿,平添几分俏皮与妩媚;羊脂白玉般的肌肤吹弹可破,菱唇两片不点而朱,火红色微蜷的长发仅以碧玉发冠简单地束于螓首顶,如同马尾般翩然潇洒垂落身后;
一对极具魔族特征的火红狐耳略略上翘,微微转动,左耳上戴有两个细雕精致花纹的金质耳环,甚是特立独行;身后一条蓬松火红的狐尾轻轻摇摆,淘气娇俏;纤细右腕上缠着一串如同她眼瞳一般晶莹剔透的紫水晶佛珠,除此之外,再无佩饰。
火红色广袖白毛绲边劲装,足登同款狐足状皮靴,愈发显得身量婀娜妖娆;然而如此盛世容颜却濯清涟而不妖,更有谪仙空灵之气度。
他不禁瞩目,暗自赞叹:原来当真是位出自钟灵毓秀之地,出尘脱俗的狐仙!
她从未在人族前现过真身,更有意以法术隐去自己的五分姿颜。
因自她修成人形后,便从巨元参及虎杖骨赞叹倾倒的眼神,清楚知晓自己的容貌太过于惊艳世人,三界之间——尤其是男子,无不会为这皮囊所迷醉,意欲一亲芳泽,春风一度;她不想再因自己狐妖的身份,再令世人传谈。
她只想一个人清清静静地……等候。
她还不曾忘却了那位心怀普度众生大爱的佛门弟子吗?
然而此刻,她却也不明了自己为何要于那呆书生面前显出真身姿颜。
只为了打趣他罢?
见眼前谦谦绿竹般挺拔的书生虽双颊微红,然而神色恭敬中尤带五分赞叹,她不觉心有赞许,莞尔唤道:“呆书生,现下我可有资格闯那龙宫?”
箫竹沥猛然回过神,方觉自己面红耳赤,滚烫得厉害,忙低头一揖,诚恳解释:“狐,狐姑娘,并非小生执意不肯借出避水珠,实是因为那宝珠乃是……”。
“李大善人千金与你结为秦晋之好的嫁妆嘛~!”她语气中没来由的带着不悦,更混着不屑。
“小生……”,他正欲继续解释,却见她素手托着一物笑盈盈地看向自己,那三颗蚕豆大小,散发着柔和金光,见之心神一振,正是化生寺内代代相传高僧了尘的舍利子。
星眸秋水盈然,她顽皮地跳近两步,“呆书生,是你那未婚妻的嫁妆重要,还是这和尚的舍利子重要?”
“狐,狐姑娘是想要小生以物易物吗?”他讶异却又觉得她淘气可爱。
“我可没说喔!”俏皮眨眨紫水晶般明澈的眸子,未等他再说话,魅影一摇,早已跃窗而出。
“狐姑娘,狐姑娘!”
“所以,你这是要赴佳人之约吗?”
次日一早,长安城大唐官府书房内,一个发色紫红的年轻男子双手枕头背靠门框,双腿搭于圆凳上,不羁且闲适地看着端坐于圆桌旁的挚友箫竹沥,不是别人,正是那长安闺阁女子皆倾慕欲嫁唯二之一,“文箫武简巾帼英”中的“武”字所指——简白青。
“我,我只是去取回舍利子,并不是赴约。”面色微红的箫竹沥拇指不住摩挲着手中的名扇太极,明显言不由衷。
“不赴约,又如何能取回舍利子?”阖眸微笑感受着那驳回博学多才、满腹经纶、锦心绣口、名满天下逍遥公子的酣畅淋漓感,简白青一身舒爽地起身来到桌前坐下,慵懒托腮瞅着面有羞色的好友,良久,他方大发慈悲地拍拍对方肩膀,“好啦好啦!快去罢。”转瞬又不忘正色提醒:“只是,你自己需多加小心。因为,我却查不到任何关于你那位擅使软鞭与刺,红衣红发紫眸少女的资料;我也问过文元,她同样毫无头绪。若有突变,记得用传音纸鸢告知我俩。”
“好。”虽然深信那狐姑娘不会有害人之心,但箫竹沥仍谢过好友为己所忧,颔首告辞。
“跑这么快,还说不是去赴佳人之约!”简白青摇头抱怨,伸一个懒腰,步出书房,轻身跃上院中一株梧桐树,唇含绿叶躺卧于枝干上,透过葱郁树冠中斑驳的空隙望向那被割裂得零碎的碧空,喃喃自语:“本来还想与你商量的;日前在教武场与文元对练后,她悄悄告诉我,英将军意欲将她许配给我,让我快想对策。”
布衣出身,得拜我大唐开国功臣之一的左领大将军程咬金为师;再得娶镇国大将军英恭德幺女文元为妻,凭借程、英两府的权势与影响力,自此仕途平顺,青云直上,似乎不是坏事……
但也算不上好事罢?
不愧是自小一同长大,情如兄妹;文元若不是与我一样的心思,也不会让我想法子打消两位老爷子的心思罢。
啧,该怎么办才好呢?
*
七日后,碧波粼粼涛声阵阵的东海湾边。
因金乌渐渐西坠,此时相连接的清澈海面与明澈天际,仿佛是一幅仅由黛青与靛蓝两色层层晕染开的柔滑丝缎,幽远、神秘。一曲笛音悠悠,借着徐徐海风与平稳浪涛声翩然传来,别有韵味。
急促马蹄声隐隐自西而来,却不曾乱了情境,反而增添一种“恰似故人来”的暖意。
约莫半盏茶的光景后,一个月白衣衫的书生策一匹白马愈来愈近;虽连日赶路,却不曾见他稍有倦容,仍是神采飞扬、纤尘不染、衣发不乱,端的是丰神俊朗潇洒无边,而随风起伏飞扬的衣袂、发带更这温润公子添几分从不曾有的不羁之风。待奔至近前,他不及欣赏眼前美景,轻身跃马而下,轻轻抚摸坐骑额头,理一理衣饰,迈步朝不远处的礁石而去。
恰巧笛音一曲方毕,那优雅坐于礁石上的火红身影将竹笛轻握手中,回眸莞尔,“我便知晓,你会来。”她身旁一盏胭脂色的纸灯笼散发着柔和温暖的光,细心描绘着这暮色之中的盛世容颜,仿若藏蓝色夜空之中绚丽绽放的一朵火红色焰火,令人瞩目欣赏,为之赞叹。
不知是因脚下那被海浪冲刷得圆滑的礁石,又或是眼前难得一见的极致艳色,箫竹沥有一瞬的失神,脚下一滑,险些摔倒。
“路途劳顿了。”她掩唇嫣然,笑得宛若朝阳东升,暖人心魄。
“有劳姑娘垂询。”他玉面覆霞,幸而夜色愈浓,羞赧之色却也不太明显,待走近她后,拱手一礼,“狐,狐姑娘,还请将敝寺高僧的舍利子归还于我。”言辞,温然如旧。
“你先给我避水珠。”紫眸微微启阖,便是耍起赖来也是风情万种,不容任何人有丝毫犹豫、拒绝。
他不假思索,从怀中拿出宝珠,双手递上。
葱白纤指拈起避水珠,拱手一句“多谢相借。事后定当完璧归赵。”便翩然起身跃于近至海面的礁石,正欲入海,忽觉身旁有一团暖意袭来,偏头看去,正是那一袭白衣纤尘不染的谦谦君子。
“此去危机重重,还请狐姑娘应允小生伴姑娘左右。”言辞恳切,并无半分作态。
“也好,免我再跑一趟化生寺归还借物之累。”花颜微有不悦之色,却并未动怒。
他启唇意欲解释,那云霞般的身影却早已跃入那汹涌海浪之中,他忙轻身尾随其后。
满目碧色中,串串气泡翩然升向海面,箫竹沥虽水性不差,然而在下潜数丈后仍觉逐渐气乏,目力所及之处竟寻不到那火红娇俏身影。心中一急,瞬间便觉胸口窒闷,不觉吐出一串气泡,遂沉沉入海。
恍惚间,仿佛手腕上一暖,身体犹如被一股暖流所包围,呼吸竟逐渐顺畅,神思也慢慢清明,待凝眸看去,眼前竟是自己方才心急找寻的玉影,那看向自己的盛世容颜由忧转喜,如释重负。
“果然是个呆书生,没有避水珠居然也胆敢入海!”她的娇斥中有七分埋怨、三分薄责。
幸好赶上了!
原本意欲让他知难而退,怎知他却迎难而上。
为何,方才折返找寻他,看到他失去意识沉坠入底时,心中竟有一丝莫名的害怕?
方才隐隐感觉有一个温暖滑腻的小手握向自己的手腕,而后,那温热气息便由腕间涌向全身。箫竹沥下意识看向自己的手腕,而后拱手道:“谢狐,狐姑娘相救,只要姑娘你安好便可。”大约是错觉罢。
她霎时微怔,回过神后将一物塞于他手中,娇斥一句“呆书生,莫误我大事。”便转身游开。
他不解地低头看去,但见掌心之中乃是一个绯红色的小锦囊,上面绣着一朵精致小巧纯白无暇的茉莉花,暖暖金光由锦囊透出,渗入自己的掌心,涌入体内,顿觉精神满满。无需打开,便知晓内里装的正是化生寺高僧了尘的舍利子。
狐姑娘果然是心善之人。
“谢姑娘归还。”箫竹沥将锦囊放入怀中,看向那与自己仅有半尺之遥,姿态婀娜灵巧如游鱼的少女,好奇问:“狐姑娘知晓水晶宫确切所在?”
“不必知晓,只需循着那海水之中流动的龙气,往聚集极盛之地便是。”他依言凝神看去,果见海水之中隐隐凝有散发着微微金光的仙气,顺着海流缥缥缈缈,朝同一方向汇聚而去,甚是好看。
果期不然,两人循着仙气,潜游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后,便隐约可见前方礁石处隐有宝光闪烁,越过仿若屏障的叠嶂礁石,乃见一座气势磅礴的华丽宫殿群坐落于海底。
透过宫殿外所笼罩的一个浅金色半球形宝光,可以窥见那恢弘气势的重重殿宇隐有角楼、花园无数,规模比人间帝王的宫殿更胜百倍;水晶、珊瑚、珍珠、金银等人间帝王尚且无法随心所欲使用的珍贵材质在此处却用以铺设地板、堆砌为瓦、打磨为柱,雕梁画栋、精雕细琢,竭尽奢华之能事;宫殿内外,高约十丈的林立纯金圆柱顶皆镶嵌有一颗西瓜大小的夜明珠,散发出的柔柔白光将这座宫殿映照得宝气珠光,金碧辉煌。
待游近些,便可见宫殿最外一重富丽堂皇的牌坊,正中匾额上赫然镌刻“水晶宫”三个斗大的篆书,折射宝光无数。
“世间传:龙宫至宝无数,果然名不虚传!只是,若说那避水珠乃是至宝之一,只怕老龙王必定气恼,想来也不过是龙子龙孙的弹珠玩意儿罢了。”狐红蔻语气间隐有不屑,同时瞥眼看向身旁之人,留心着他的神情。
此时的箫竹沥微微拧眉,凝神思索着不知晓是何要紧事。
不知狐姑娘冒险来此,所寻何仇?家仇?又或是……
将他的沉默解读为不悦。她柳眉一挑,语气冰冷的一句已脱口而出,“你已拿到舍利子,大可现在便回去。”
“呃?”等他回过神,便见红衣少女早已径自游向水晶宫正门,“狐,狐姑娘,请等等小生!”
*
待箫竹沥追上,狐红蔻早已被数十虾兵蟹将重重围住,为首的正是身披金甲,手执五股烈焰托天叉的巡海夜叉李艮,那血红色铜铃般的大眼怒瞪,如扇腮鳍张扬微摆,威风凛凛指着她大喝:“何方大胆魔女,竟胆敢擅闯东海水晶宫,还不快速速就擒?”
“就凭你?”双瞳剪水妩媚流转,朱唇勾起不屑的笑意,素手取下腰间软鞭便欲甩开,却听闻身后有人急急喊道:“狐姑娘,请且稍待!”
一个月白身影潇洒落于红衣少女身旁,挺拔如竹,正是箫竹沥,他走近她温声劝着:“狐姑娘,这其中是否有什么误会,不如先问清楚,如若他们当真理亏,再动手也不迟。”
狐红蔻本不欲让他坏自己大事,然而紫眸却倏忽滴溜溜一转,掩唇促狭一笑,颔首娇声应允:“好啊!那么呆书生,你和他们说罢。”
箫竹沥不疑有他,欣然颔首,转身朝李艮拱手一礼,“小生化生寺箫竹沥,这位想是巡海夜叉李艮李将军罢?”
“书生,快将你朋友带走!否则莫怪李艮得罪!” 李艮圆眼一睁,手中五股烈焰托天叉一摆,神情甚是可怖。
箫竹沥却是温然一笑,“小生的小友是想拜访……”,他询问地看向她。
粉拳紧握,银牙咬唇,她一字一句绝冷吐出:“太子,东海龙宫太子!”
蓝紫色的清眸深深地看了那已是温怒的娉婷身影一眼,继续道:“李将军,小友是想请贵龙宫太子殿下一见,了解某事,还请通报!”
“大胆无礼!我堂堂东海龙宫太子殿下,岂是你等凡人、魔女想见便见的!莫要多言,速速离开!”那些原本防御包围的虾兵蟹将闻言,立即蓄势待发,只待一声令下便蜂拥迎敌。
“过门是客,何须恼怒……”。这厢箫竹沥还是谦谦有礼,恭敬相劝。
那厢李艮早已忍不了他的喋喋不休,喝一声“啰嗦!”,手中五股烈焰托天叉便刺向他。
箫竹沥只是身形微动便接连躲开李艮数枪,愈发令对方气恼不已。但闻李艮“哇呀呀呀!”大叫一声,挥枪使出必杀技再度逼向那手无缚鸡之力的白衣书生。
俊颜面色平静,手腕一转,正欲以手中太极扇隔挡,怎知却听闻金属相撞击的清脆之声传来,定睛看去,却是红衣少女以她左腕的胭脂刺为自己挡了一招。
“呆书生,这下你知晓何为‘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了罢!”笑语晏晏间,狐红蔻以胭脂步步紧逼李艮,招招取其要害,右手中的百花软鞭也同时利落挥出,如同蛟龙摆尾,势不可挡,那些上前迎战的虾兵蟹将沾之即倒。
箫竹沥不及道谢,翩然展开手中白玉折扇,与红衣少女背靠而立,誓要为她护身后周全。
这狐姑娘究竟与龙宫有甚么深仇大恨,即便修为卓绝,但只身犯险那龙宫数百万水族,只怕会吃大亏。勿论如何,我定要护她平安了此心愿,宽心返家。
眼见围涌过来的兵将愈来愈多,狐红蔻却面色沉静,更添跃跃欲试之色,但见她垂眸看向手中的百花软鞭,冷笑不已,“我许久不曾用这柄‘百花’了,今日便让尔等尝尝‘百花齐放’的厉害!”语未必,早已跃起凌空,身形翩若惊鸿地旋转,甩出“百花”矫若游龙般横扫众兵将,鞭上颜色缤纷的花蕾忽开忽谢,吐蕊芬芳,散发出百种花朵的独特香味,缥缥缈缈如雨似雾般袭向敌方,一批批汹涌杀上前来的虾兵蟹将顿时身形摇晃两下,倒地不起。
眼见李艮亦身形不稳,她唇角绝冷上扬,扬出左腕胭脂刺,直捣黄龙,一击即倒。她款步走近,抬起莲足踏于李艮胸膛上,稍稍一用力,那巡海夜叉当即吐血不已。
箫竹沥见状,忙向上前劝止,却被她抬手挡开,继而朝水晶宫大殿方向扬声娇骂:“孽龙,速速出来跪求你家姑奶奶求饶,否则休怪我掀翻水晶宫,灭你水族满门!”
李艮听闻,抬手还欲承嘴上功夫,哪知胸膛上的莲足又稍加用力,那御封巡海夜叉当即吐血失去知觉。
藕臂挥舞百花,轻松闲适地将蜂拥上前的水族兵将再度打倒一片。她回首,幽深的紫眸倏忽冷凝成冰,“把你们家那始乱终弃的负心太子叫出来,姑娘我不杀无名小辈!”
始乱终弃?负心?
箫竹沥扭头讶异地凝向那怒气冲冲的火红身影,眸色一沉。
莫非这龙宫太子和狐姑娘曾有过一段旧情?
如此明媚可爱的女子,怎可被凉薄之人辜负?
他不染纤尘的心中竟有一瓶五味陈杂的药瓶被莫名悄然打翻;怜与惜,痛与恨混杂着一并涌上心头。当他再看向前方杀向他二人的水族时,原本明澈的蓝紫色眼瞳已然染上前所未有的敌视与杀气,正当他意欲挥扇相向之时,却听闻一个年轻男子威严的喝斥声传来,声浪阵阵响彻水晶宫,直震得宫殿匾额摇摇欲坠,鱼群四散而去。
“何方妖孽,竟胆敢擅闯我龙宫,伤我水族?!”两人循声看去,但见一个手摇名扇浩气长舒,身着暗红色锦袍玉带,头戴金丝黑玉冠的俊朗年轻男子潇洒迈步出巍峨正殿,风姿倾倒天下,气度可吞山河,蓝发蓝眸,头顶一对昂然挺立的龙角,彰显着他东海之主,水族统帅——龙族尊贵无比的身份。
“妖孽?!”知晓来人便是自己要找的东海龙宫太子,狐红蔻勾唇冷笑,紫色水瞳霎时满意绝冷肃杀之气,睨向那气宇轩昂的蓝眸男子,讥诮:“与尊贵无比的东海龙宫太子殿下相比,吾等自然是妖孽。只是太子殿下你那薄幸负心、始乱终弃的行径,却连妖孽都自愧不如呢!”
那龙宫太子闻言,浓眉微蹙,好奇地细细打量起眼前这位红衣红发的少女,虽是横眉冷对,凤眼圆睁,却仍是眉眼如画,颠倒众生的绝色姿颜,一袭火红色劲装勾勒出婀娜身量,手执软鞭百花,狐耳狐尾,原是一位修行一千六百余年的狐灵。
他心念触动处,神思恍然。
莫非,她便是……
盛世容颜见对方沉吟不语,道他想不起来,玉颜笑绽出一朵倾绝天下的天香国色,娇斥:“当真是难为太子爷搜肠刮肚地回想了。”然而语调却倏忽冷到极点:“想不起来,便无须勉强。纳命来便可!”红影闪出,百花长鞭妖媚飞舞,直逼对方面门而去。
太子略一偏头躲过凛冽长鞭,手中浩气长舒继而隔挡住她已汹涌刺到的胭脂刺。“红蔻,你是红蔻吗?”躲闪招架之间,他急急唤出求证。
“我的名,岂是你这朝三暮四之徒配唤的?!”百花软鞭紧紧相逼,招招狠辣,那枣红身影则步步后退,连连相让。
“你待如何方愿听我一言?”太子忧心拧眉,语气近乎哀求,风姿卓绝翩翩公子让人无法冷硬心肠去拒绝。
狐红蔻却恼怒地接连刺出胭脂,直取其咽喉,怒喝:“除非一死!”
“如此,得罪了!”他叹一口气,展开浩气长舒,身形一动便向她面门削来。
但见她纵身后跃间,百花如灵蛇出洞,鞭尾数朵殷红蓓蕾转瞬绽放,金黄色的如雨花粉旋即兜头扑面而来。浩气长舒翩然一扇而开,再回位时已带了一招龙腾汹涌向她袭来。
她知晓龙腾的厉害,不敢相迎,莲足点上白玉栏杆,于金柱上借力几点,盈盈窜上高约十丈的纯金柱子顶端夜明珠之上,正欲俯视挑衅,怎知几条水龙呼啸交缠着翻腾接连袭来,任她身姿再轻盈步法再灵活,终究格挡躲避不及,终被一条可怖水龙森然重击急坠地面。
即便箫竹沥运渡世步赶来也不曾接住娇躯,眼睁睁见她重重摔于剔透水晶地板上,砸出一个浅坑,忙怜惜弯腰伸手去扶。
那太子奔上前,湛蓝眼中流露出愧疚与关切,“红……狐姑娘,你且听我说……”。
“狐姑娘,切莫强撑。”甩开箫竹沥意欲相扶的手,狐红蔻借腕上胭脂刺撑地,缓缓站起身,吐出一口殷红,怒不可遏地回道:“我说过,除非我死!”话音未落,扬鞭缠上太子颈项,绝冷娇喝出:“含情脉脉!”同时收鞭将对方健壮身躯步步拉近自己,修长莲足连连踹至他胸膛,藕臂一扬腕上胭脂森然刺向那咽喉命脉,“勾魂!”
在她双重凛冽夹击下,那太子果然身形微摆,白皙颈项上已有血痕一条,面色亦显苍白。然而,须臾间他却扬手以浩气长舒抵挡再次与喉头紧距分毫的胭脂,身形转动处利落脱离桎梏,折扇轻摇,一招“龙卷雨击”已兜头袭向狐红蔻。
狰狞可怖的水龙携狂雨侵吞红影前的一瞬,一个白色身形早一步掠过,挡于她身前;朦胧中,紫眸辨认出乃是箫竹沥,心中既喜且忧;喜的是他竟然不问缘由便舍身袒护自己,忧的乃是担心他受不住这一招“龙卷雨击”;少顷,她便发现自己的担心大可不必,只因有一个散发着柔柔金光的光球笼在两人身上,抵挡着狂暴水龙的无情的攻击。
然而这光球转瞬已被水龙撞击出细微裂纹,片刻间便碎裂四散,两人当即被水龙呼啸冲撞倒地。箫竹沥顾不上身上伤势,忙挣扎爬起扬开太极扇护在她身前,略偏头焦急嘱咐:“狐姑娘,即便一死,小生也会为姑娘你挡上几招,你快走!”
岁月悠悠,回首凝眸五百多年前。
云雾缭绕九重天,宝气霞光南天门。
一袭白衣手执软鞭于南天门前与守门众天将绝狠厮杀,身姿翩若游龙,即便神色冷绝肃杀,姿颜依旧倾倒众生。
此时的狐浅莲虽已无趁手宝器百花软鞭,只执一柄旧时所用的雷鸣嗜血鞭,威势大不如前。然而她心念情郎被擒,痛如刀割,当下一改往日所怀至善至仁之念,毅然闯向南天门,鞭鞭狠辣,招招凛冽,一时间那百来位天将死的死,伤的伤,竟不能阻她半分。
眼见手下近百众将竟拦不住一个娇弱女子,南天门守护尊天王增长天王至门前走出一步,但见他面青绀发,身着金甲,面目愤怒,手握青云剑,面色一凛大喝道:“呔,你那妖狐,竟胆敢擅闯天宫,还不快速速下跪受缚,随我向玉帝请罪?”
“哼!”绝色姿颜倨傲冷漠,迎风玉立,冷笑怒喝:“今日即便是粉身碎骨,我也要将我润郎救出那天庭!即便不能,相携共赴黄泉又有何惧?!何须多言!纳命来!”言毕,身形翩然旋转手中雷鸣嗜血鞭亦紧随甩出。
润郎,你千万要等莲儿!上穷碧落下黄泉,我定与你执手不离!
“好你个大胆妖狐,待本天王擒你伏法!”增长天王尊亦恼怒,执剑相迎。
一时间白衣金甲两相纠缠厮杀,精彩绝伦。
却说凌霄宝殿之上,那被捆龙索牢牢绑缚的敖润被扭送推至大殿之上,玉皇大帝面前,但见他唇角带血,发髻凌乱,白袍染污,遍体鳞伤,却仍是傲骨铮铮直立笔挺,扬着下巴,目光倨傲睨向那宝座之上的仙界之中,天宫之尊——玉皇大帝。
一干天将见敖润居然站而不跪,不由得皆大喝:“大胆敖润,玉帝陛下面前,竟然胆敢不跪!”
“哼!”敖润俊逸五官满是鄙弃,傲然冷笑,朗声道:“反正敖某都要往那斩龙台走一遭,又何须再跪?要杀便杀,要剐便剐,无需多言!”随即倨傲阖眸,并不看眼前众人。
莲儿,敖润我,终究还是负了你!愿你早日再寻一良人平安度日,勿再挂念于我,此生安好无忧!
“敖广何在?!”玉帝震怒,一拍玉案,喝向大殿群臣。
“东胜神洲东海小龙敖广叩见大天圣主玄穹高上帝君。”但闻敖广朗声应道,迈步走进凌霄宝殿,一如往日般恭敬,然而脊梁却挺得笔直,再无昔日谦卑。
“敖广,你那孽子敖润竟动凡心,于下界狐妖私定终身,有辱天条。你这做父亲的,竟枉自纵容,不加管教,更知情不报!该当何罪?!”
敖广掀起衣袍下跪于玉帝之前,腰板依旧笔直;即便身处儿子身旁,却并不看他一眼。但闻敖广低头拱手道:“不孝孽子敖润桀骜不驯,骄纵妄为,为逞私欲,竟大逆不道、目无天条,擅自断绝与东海龙宫一切关系,更做此等有辱门楣、有辱天庭威严之丑事,当受极刑。敖广教子不严,管束不当,并不敢狡辩,请玉帝重罚,以息天怒,以护天条;乞怜吾皇免我那水族一众草命,以祈日后再为天庭效绵薄之力、犬马之劳。小龙敖广,铭感五内。”
那玉帝见敖广言辞卑微,并不袒护敖润于殿前求情,心中怒火息了两分,然而却外不行于色,朗声喝道:“来人!”
“末将在!”众天将得令出列,回应声响彻大殿。
“将那孽龙压向斩龙台,斩其首级以正天庭律法威严!”
“得令。”几个天将领旨押着敖润起身,推向斩龙台。
“润郎,且等莲儿一等!”正在此时,却听闻一声悲切娇呼传来,宛若风雨之中的飘摇弱花,即便铁石心肠听闻也要肝肠寸断。殿上众人循声望去,但见那狐浅莲被南天门天将押送至凌霄殿,她容发散乱,黛眉紧拧,碧眸含泪,胜雪白衣染殷红血迹斑斑,我见犹怜。
“莲儿!”敖润听闻意中人娇唤,惊喜启眸,转身便意欲奔出相迎,奈何却被众天将牢牢桎梏住,惟徒劳拧眉担忧,痛心悲戚地柔声问:“你为何不走?”
苍白菱唇,坚毅吐出:“生死轮回,必定相伴。”
“生生世世,结发不离。”他亦颔首,深情回应。
“既然你两人皆求一死,那朕便如尔等所愿!将那孽龙推至斩龙台,妖狐推去斩妖台,斩其两人首级,祭那天庭律法,永世不容所犯!”
“谨遵玉帝圣旨!”
敖沛说完,阖上眼眸长长吸一口气,须臾,方眸色深深地看向那坐于断壁颓垣上的狐红蔻。
因没有听到自己想要的明确讯息,狐红蔻忙心急追问:“我长姐现下到底何在?!”
“六弟妹被封于北俱芦洲万年寒冰之内,已五百多载。润弟他在斩龙台受罚后一直伴在左右,并不曾离开。”敖沛见她玉面含怒,又接道:
“润弟曾嘱咐我照顾于你,只是没想到十几年前我失去了你的消息,遍寻无果。我只得放出有关龙宫太子的消息并散布避水珠,希望能引你现身。”
用心良苦还是愧疚弥补?
见敖沛神情坦荡言辞恳切,狐红蔻心知总有五分可信,然而玉面依旧覆霜,淡淡道:“待我寻到长姐,此事必定水落石出。若有半字虚言,我自会再来讨教!告辞。呆书生,我们走!”言毕,她拂袖强自忍着伤痛蹙眉迈步而去。箫竹沥忙欲搀扶,不料却被她甩开手。
“箫公子,请留步。”
听闻身后挽留,箫竹沥轻声嘱咐她稍待自己,便回首看向敖沛。
但见敖沛接过娇妻送来的一瓶药,递于他,不无担忧地看向那仍兀自步履蹒跚渐行渐远的火红身影,“小姨的伤已得公子及时救治,只需再按时服用此药便可无碍。”
“这是?”
“九转还魂丹。”
箫竹沥知晓九转还魂丹金贵之处,拱手道:“小生替狐姑娘谢过太子殿下。有此药不但能令狐姑娘疗伤无碍,更可提升她的功力修为。”
“不必言谢。”敖沛面有忧色,又看向狐红蔻远去之处,“一来小姨的伤因我而起;二来,依我愚见,小姨必定还会前往那极北苦寒之地寻找六弟妹,此行凶险无比,这瓶药会稍有用处。”
箫竹沥颔首,诚恳承诺:“请放心,我会陪她前往,护他周全。”
“我替润弟与弟妹谢过箫公子。”
“不敢。小生告辞。”箫竹沥行礼告辞,转身运渡世步朝那牵念的方向而去。
“后会有期。”
挥手遣散众守卫左右的兵将,敖沛玉立于水晶宫殿前,目送一前一后离开的红、白身影逐渐隐入轻摆的各色水草与珊瑚礁间,冷峻眉目渐渐柔化,喃喃脱口一句:“两相思,两不知。”
他身后,有温柔女声接道:“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婉转莺啼之音撩动心弦。他转身,健臂揽上娇妻日渐圆润的腰肢,两相偎依,一同静静看向眼前再度回复平静的海底世界。
“沛郎为了找到这位小姨,可是费尽了心思呢!”费燕回娇小身躯慵懒地靠于夫君宽厚怀抱,将一双大掌轻轻放于自己日渐圆滚的腹部,柔声埋怨:“连自己的名声都不顾了。”
他于光洁额头落下一吻,宠溺道:“仅此一次,不会再有了。”
她回以深情柔笑,与之十指交缠,“想必润六弟夫妇此次不但能放心,更可安心了。”
低醇嗓音附于她耳畔,低语:“确实。如此一对璧人。”
*
“狐姑娘,请等等小生。”箫竹沥快步赶上那于海底葱郁海藻、礁石中尤显醒目的艳色丽人,双手稳稳扶住此时已是弱柳扶风的娉婷身姿。
有些意外的,这次她并没有拒绝。
那么方才,是因为在他人面前所以才拒绝我吗?
所以,我于她,不算是陌生人?
顾不上探究自己心头之喜从何而来,他忙扶着她靠坐于一块礁石上,从怀里掏出玉瓶,倒出一颗于掌心,拈起送至粉唇边,“狐姑娘,你的气色仍是不好,这是方才太子所给你的九转还魂丹,快吃一颗,将养后再离开这里。”
微抬紫眸对上那关切看向自己的蓝紫色清眸,粉颊陡然泛起可疑的潮红,她忙低眸,微启朱唇。然而即便长指拈药再如何小心翼翼地送至菱唇边,指腹始终无意擦碰到润软唇瓣,两人当即触电般俱是面色一红;狐红蔻血气上涌咳嗽不止,奈何檀口中含着药,吐也不是,咽也不是;箫竹沥则羞赧地别过脸去,听闻她咳得厉害,忙伸手为她抚背顺气,只是那低垂的玉面愈加显出红润之色。
九转还魂丹入喉,半盏茶的功夫后,狐红蔻果觉精神、气力渐长,素手抹去覆霜唇角的殷红血迹,心有不甘地道:“没想到我两千多年的功力,竟也讨不到多少便宜。”
箫竹沥闻言,浅笑温声开解:“龙族岁长,修为高于狐姑娘,也是寻常之事。小生以为,令姐如若知晓狐姑娘寻她而致使姑娘如此,定会担心、难过。”
“你不明白……”,她幽幽叹了一口气,正欲开口,却又猛然想起些什么,由怀中取出一物,递于他,“避水珠还你,回去向你的主持方丈与岳父大人复命去罢。”略微虚弱的娇声中隐有几分不悦。他始终是要离开的。
拿回避水珠,他与她,便再没有理由相见了罢?箫竹沥踯躅好一会后,方缓缓拈过素手所托的那颗碧莹莹的宝珠,低眸喃喃:“小生并没有应允这门婚事。”
没有应允?心中莫名地涌起丝丝缕缕的欣喜,她不禁看向他,紫眸秋水盈然,小心翼翼地探究:“为何?”
他欲言又止,面色一红,半晌方吞吞吐吐出一句:“小生,小生乃是佛门弟子……”。
“……的确,你乃是佛门弟子。”心随之一沉,紫眸亦缓缓阖上。
曾经几何,也有一人,对自己说过同样一句话。
狐红蔻手扶礁石,努力站起身,默然离去。
她身后伫足原地的颀长身影,沉吟无语,须臾方抬眸看向那渐行渐远的娇弱身影,眸色沉沉。
我如何能说,我是因为狐姑娘你,方没有应允……
幽幽东海之下,水晶宫。
吩咐手下人等安排治伤、打扫、修缮等事宜后,敖沛将爱妻送回寝宫,来到御书房前,待通报后,步入内里下跪为礼,“沛儿叩见父王。”
以红珊瑚制成的“福在眼前”花窗前,背手而立的敖广缓缓转身,抬手示意免礼,“沛儿,那位姑娘走了?”
“是的,狐姑娘已与她的朋友一同回去。”敖沛将一旁新奉的茶奉上给敖广,“孩儿已亲自看过众兵将,修养一段时间便可康复,并不曾伤及性命。狐姑娘念及润弟的情分,确已手下留情。”
敖广食不知味地小啜一口茶后,便放下茶盏,再度来到窗前,昂首透过雕花珊瑚窗棱望向那波澜不断的海面,似喃喃自语:“想必,她会寻到那北俱芦洲,替我们看一看润儿。”
“父王请放心,以那狐姑娘的执念,必会寻去的。”敖沛微笑颔首,语气笃定。幸好不曾负六弟所托,总算是寻到了这位性子火辣的小姨;不过,她与那性情温和的箫公子倒是匹配得紧,想来我要替六弟预备上一份丰厚嫁妆了。为何竟有些自己要嫁女儿的感觉。眉眼含笑间,他拱手便欲告退,“沛儿这便去传信给润弟。”
然而眼见老父立于窗前,神情悲切间又隐着翘首以盼,敖沛走近两步,宽慰地轻轻拍向父王的肩膀,温声道:“父王,润弟他知晓父王你当日在凌霄宝殿为护水族万安,方忍痛割舍他;他,从不曾怪过父王你。”
敖广闻言,忙转身老泪纵横地看向他,半信半疑地追问:“是润儿他亲口告诉你的?”
“的确是润弟亲口告诉孩儿的,为顾及龙宫安危,这五百多年来,孩儿与几位兄弟皆不曾亲到北俱芦洲看望润弟,只是平日辗转地偶有传信互问康泰,却并不曾聊到此事。上次沛儿亲去告知润弟失去小姨的消息时,起初润弟还以为是父王或母后染疾,随后便提到了此事。”
敖广闻言,不住颔首,眸中出满溢出宽慰与愧疚外,还有两行热泪。而后他摆手示意儿子跪安,便继续静默地伫立窗前,保持着望向海面的姿势。
润儿,即便你那日执意舍下太子之位与那狐姑娘出走、相守,为父也不曾对你失望过;若然对自己钟情倾心的女子都不能做到相守不弃,又如何能期望你能不负水族,不负天下苍生?
便是直到今日,为父也一直对你期望颇深;为父有预感:有朝一日,你会肩负起拯救苍生、护卫三界的重任。
*
缠云山,盘丝洞内,一位曼妙少女侧卧于湘妃竹制罗汉床上,火红色的柔软长发随性披散于榻,同色衣衫如霞云漫布,愈加衬得伊人肤光胜雪、冰肌雪骨。
然而盛世容颜却因伤势未曾痊愈而略显苍白、疲惫,眉眼间满溢愁绪,胭脂红的两点小巧花钿下,连娟秀眉微颦,一双纯紫色的剪水双瞳只垂视着素手所轻抚的一串与自己眼眸同色的剔透水晶念珠。
鴥彼晨风,郁彼北林。未见君子,忧心钦钦。如何如何,忘我实多!
山有苞栎,隰有六驳。未见君子,忧心靡乐。如何如何,忘我实多!
山有苞棣,隰有树檖。未见君子,忧心如醉。如何如何,忘我实多!
星眸为氤氲雾气所笼,晶莹闪烁,她起身拿起一旁小几上的一管紫竹笛,置于朱唇边,葱指按、抹、抬、跳间,幽幽笛音盈盈飘起,回响于寂静的盘丝洞中,漫至缠云山间。
我等了你五百余年……
我原以为,早在十多年前,我便已决意狠心忘却你;然而,却每每因一些无关事与人,而忆起与你的一切。
不知此时的你身在何方何地,是否安好?
即便你可能已然忘了我,我也不会怨你,不会。
若然,你仍在寻我,便权当我负了你罢,了尘。
以曲赋相思,了此相思意。
因我从此刻起,意欲忘却你,只为……
一曲笛音不知不觉吹罢,片刻,微敞房门响起轻缓敲门声。
放下手中竹笛,葱指拭去眼角晶莹,她看向房门——那只是立于门外并不欲入内,修长如竹身形。“狐姑娘需一些时日养伤,应多休养,切莫劳累。” 温和关切的声音,仿若春风照拂百花,令她心中一暖。
然而她因蓦地想起些什么,脱口的语句仿若透过冰墙传来般,毫无暖意,甚至连自己都心寒得微微发颤,“我自己的身子自己知晓,不劳牵挂。你……还是快回去复命罢。”
那原本背对房门的挺拔身影闻言焦急转过身,却恪守礼仪旋即低下头,“小生,小生身为医者,万不可放着伤者不顾。”
不过是医者父母心而已吗?花颜落寞自嘲一笑。“……随你。”
“狐姑娘可是意欲前往那北俱芦洲?”虽是问句,语气却颇笃定,不等她回答,他又道:“小生知晓,劝不住姑娘。”
“即知劝不了我,又何须多言?” 转瞬便会分道扬镳,又何须留心。
“小生,小生答应过东海龙宫太子,” 箫竹沥急急道出缘由,一改往日的温润谦和,“会陪同姑娘平安去往北俱芦洲,再分毫不伤地护送归来!”也唯有这个理由,我方可以陪在你身旁,伴你去至你所想到达之处。
又何必让你佛门清净之心,沾染上红尘世俗之事呢?狐红蔻却轻轻摇头,柔荑摩挲着那管紫竹笛,“如此,更不必了。我与龙宫本无干系,你更无需听令于他们。”
“倘若小生坚持呢?”不知何时起,那双明澈的蓝紫色眸子已然凝向她,熟悉得仿若许久许久之前,便曾如此静默、温然地看着她。
痴往相视许久,俊颜蓦地红着脸别过头,低声道:“若姑娘答应小生不会独自一人悄悄上路,那么小生便可安心再去备些对姑娘疗伤有用的草药。”
她眉眼柔婉,语气不再若之前覆霜般冷漠,“此去最近的建邺城,往返也需一个多时辰,劳动……你了。”
“不必去往建邺城,缠云山钟灵毓秀地灵人杰,草药品种很齐全,儿时小生曾随师父来采过一次草药。”
儿时?她心念一动,却又兀自按捺下。
又怎会如此之巧。
“虽缠云山无妖物扰人,但山势陡峭、峰峦险峻,还请留心。”
“小生晓得,谢狐姑娘……”,如竹身影行礼后离去,然而路经镂空窗棱时,覆霞玉面却入了她的眼。
*
那个呆书生在盘丝洞外守了三日三夜,除了送药与饭菜给我之外,谨守礼法并没有在洞府内多做逗留。
这期间,我与他也并无过多言语,除了卧床休养,便是取笛吹《折杨柳》自娱。
起初,他还聊劝几句,无非仍是“伤势未愈,须多静养”云云;然而我却仍是自顾自地吹笛打发辰光。再往后,我的笛音才起,洞外已有洞箫之声幽幽相和。一来二往,笛箫总是不约而同齐奏齐发,共谱和鸣。
每每曲罢,我总察觉双颊发烫,却又兀自浅笑回味许久。
或许,他不若他所想般无情。
这日暮时将至,他端来药,待我饮尽,又为我把过脉后,温声道:“狐姑娘,北俱芦洲乃极北苦寒之地,我已于三日之前让人为姑娘准备冬装,这两日送到,若合身,便可出发了。”
三日前?
不是我闯水晶宫回到缠云山的那一日吗?
那日这个呆书生除了采药,并不曾离开太久,即便化生渡世步如何独步天下,他也无法去到城镇让人准备行装罢?
见花颜凝神思忖,箫竹沥温润浅笑,“小生不过借家父在关内、河南等七道中尚有些薄名,请相熟的前辈代为准备罢了。”
“谢谢。”狐红蔻颔首,含蓄微笑。心中却暗暗记下他为自己费心思。
除偶尔收到几个扰了宁静的传音纸鸢外,缠云山的安宁、祥和极适合疗伤、隐居,甚至令我产生:想死心塌地于此度过余下静好岁月的想法。
哪怕只是我一厢情愿……
“箫竹沥,你死去哪里了?!”怒不可遏的质问由传音纸鸢传来,少顷,简白青的语气转为担忧试探,“我说,箫竹沥,你不是真的死了罢?”继而变为无奈地哀嚎:“你千万别死啊!你若死了我要怎么办?我就要成亲了成亲了~!!”偏头远离纸鸢传来的拖长尾音,箫竹沥扶额,叹了一口气,从怀中取出一个纸鸢,留下口讯后放飞。
而后他抱起几个锦盒轻车熟路地步入盘丝洞,丝丝缕缕的花草香气幽幽窜入鼻间,一如为她号脉时所嗅闻到的,她身上独有的香气。愈近至闺阁,他的心愈如擂鼓。
这几日每每皆是如此。
他忙伫足定神,弯曲长指叩响那重雕花木门,温声试探:“狐,狐姑娘?”
“门虚掩着,请进来罢。”宛若莺啼的软语娇声,随意中尤带慵懒,如同娘子回应夫君。
蓦然产生的想法令玉树身影面色一红,忙低眸不敢直视,径直走入闺房的圆桌前,放下锦盒垒好。“狐姑娘,请试一试这些冬衣是否合身,如若不合适,我马上拿去让裁缝修改。”
正坐于妆台前擦拭手中紫竹笛的狐红蔻,借着铜镜看向那一直低垂着头,谨守礼法的君子,不禁柔柔一笑,感激:“让呆书生你,费心了。”
玉面愈显酡颜,忙颔首一礼,低头快步退出闺房。
清浅却是深切一笑目送挺拔身影离去,她起身步至圆桌,素手拿起锦盒盒盖,抚过内里一件猩红色丝缎绲白绒毛为边的冬衣,朱唇启阖:“有狐绥绥,在彼淇梁,心之忧矣,之子无裳;有狐绥绥,在彼淇厉……”。紫眸眼波流转间,望向洞府外。
……心之忧矣,之子无带。有狐绥绥,在彼淇侧,心之忧矣,之子无服。
盘丝洞外,于石桌上铺开纸张挥笔练字的箫竹沥,收起最后一笔,浏览方才所书,默念间微微温柔一笑,不自觉抬眸望向不远处盘丝洞洞府方向。
陡然发现自己曾经坚如磐石的心,此时裂缝无数,其中正隐隐有绿芽迎暖光茁壮成长。 心中一凛,忙搁下狼毫,从怀中取出一串紫水晶佛珠,盘腿坐于地上,喃喃念起《清心咒》。
任凉爽山风将桌上那一纸字迹劲挺有力的《有狐》飘摇飞起,吹至遥遥望着这一切的男子手中。
*
此时,都城长安大唐官府书房,简白青在听闻来自箫竹沥的传音纸鸢后揉捏成团,朝窗户外狠狠掷了出去,原因无他——“也唯有绕指柔,方能将你这百炼钢铸成的没笼头野马给套牢!你我兄弟一场,人即便不到,贺礼也会只多不会少!”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语气,令他郁闷地走出书房,抽出宝剑擒龙截、削、刺向假想敌,练习起剑法来。
箫竹沥,你才是没笼头的野马!你还是匹没笼头的和尚野马!
不过想你帮我出个主意,好让师父与英将军打消结亲家的念头,你居然幸灾乐祸!
指不定在哪里破了色戒了罢!
*
北俱芦洲,冰冷刺骨的寒风中,箫竹沥蓦地接连打出几个喷嚏。
他身后,笼着一袭猩红昭君裘的娇小身影忙艰难地迎着寒风赶上前,关切地柔声问:“呆书生,你莫不是得了风寒?”绝色姿颜即便被这万里雪飘冻得俏鼻通红,菱唇微颤,却仍是倾倒众生的极致艳色。
箫竹沥面色冷如冰雪,摇摇头,笼一笼身上雨过天青色斗篷,仰头看看天色,淡淡道:“天色渐晚,我们须赶到地图上所标注的雪山,找一处避风处休憩。”说罢,径直迈步前行,只是仍保持着与身后的娇弱身影不过三步的距离,默默以身躯为她遮挡着肃杀风雪。
狐红蔻面色平静,怀抱早已冷下单掐丝描金铜手炉,紧紧揪笼着自己的斗篷,踩着他所留下,深而清晰的足迹,跟随那努力为自己阻挡酷寒的颀长身影。
自出发往北俱芦洲前一日起,她便察觉他的疏离与愈加的礼遇,却只作不知,更未曾发觉自己胸腔间日渐冷却的律动。
只是此刻,自幼畏寒的她即使身处这有“极北人间地狱”之称的北俱芦洲,却是觉得心间微微有些暖。
“你大可不必再随我去赶这趟浑水。”她玉立于盘丝洞后那一线悬崖,娇弱身量仿若只需一阵微风便可将她吹下深渊,他不觉担忧,却又不欲显露。“回去向你的师父复命去罢。”
他却脱口朗声而出:“我,自要伴你去至你所想到达之处。”温然却又坚定,仿佛早于初次相识时,他便已暗暗决定于心。
原本举目远眺眼前平静东海湾的绝色姿颜闻言一怔,俏丽娇媚的身影翩然转身,莲足轻移,来到距他一步之遥,藕臂轻抬,葱指点向那挺拔如竹的身形,倨傲却又是戏谑地问:“若然,我要去的地方是这呢?”
俊颜低眸看去,但见那纤纤玉指所触到的乃是自己的心窝,当下心率骤漏数拍,面色微红,他平平气息,再抬眸看向她时,却是清冷自持的神色,“空青心中,早已有佛祖驻留。”
“空青”,是他的法名罢。“空”者,跳出三界,不入轮回。“青”者,天之青,竹之青,心怀宽广,正直谦和;他的名,总是极衬他这个人的。
仅凭纤指触于他的胸腔上,她自察觉他胸间律动骤停骤急而后渐缓。盛世容颜闪掠过落寞、不甘、倨傲与坚毅,飘然转身临风面海而立,“我却也说过,‘我要做的事,从来无人能拦得住。你——也不例外。’”
*
森冷可怖的阴曹地府门口,由骷髅、胫骨等堆叠而成的桌椅要多诡异、可怖,便有多可怖、诡异,然而围桌骨桌旁的两男一女却不以为意,径自把盏言欢,甚是开怀。
那紫色短发,身后骨翼缓缓扇动的将笄娇俏少女更是不时随手拿起一根胫骨顽劣地捅一捅那鱼贯而入地府大门的阴魂,俏皮娇笑后转身满饮一杯,与同伴闲谈。“怎么元参兄和虎兄难得来地府陪我玩一会,狐姐姐也不想我,不和你们一同来!”紫发少女嘟起菱唇,随手将手中胫骨丢出,也不管砸到哪个倒霉阴魂。
“小狐一直在寻找她长姐,你是知道的。”巨元参为两人满斟一杯,代为解释。
“你们见过小狐的长姐吗?”古子苓闻言,有了兴趣,忙睁大了一双碧莹莹的眸子好奇地追问:“她与狐姐姐,谁更美?”
“自然见过,两位都是一等一的美人,反正俺们魔族第一、二美人便是她们姊妹。对吧,元参兄?”虎杖骨说着,放下酒杯开始啃鸡腿。
“呃?”巨元参回过神,不明所以地看向虎杖骨。他如何能说,他方才失神于第一次见道狐红蔻时,她机敏道破他一早有所怀疑的——他们双方可能中了蛤蟆精的鹬蚌相争之计。那时的她顾盼神采、光彩夺目,即便身旁有纯净柔婉的狐浅莲,他却依然只瞩目仍是狐形的她;这一瞩目,便是五百余年……
“元参兄觉得,小狐姊妹俩,谁为俺们魔族第一美人?”丢下手中鸡腿骨,虎杖骨边起身斟酒边问。
“……春兰秋菊,各有千秋。”半晌,巨元参方违心回答。
“那倒也是,两姊妹性情各不相同,不过俺还是觉得美酒佳肴更动俺心!”虎杖骨抚一抚自己圆滚滚的肚皮,打了个饱嗝。
“对,反正我们魔族第一、第二美人,便是我狐姐姐姊妹俩!”古子苓笑得开心,拿起酒杯碰向他两人的。
“小古,你师父到底何时才准许你出山玩耍?”
古子苓托腮噘嘴,摇摇头,“我也不知晓。如果能陪狐姐姐去找寻她的长姐便好了,想必一路上能长不少见识。”
“你在地府多时,不会不知晓每年七月,鬼门都会大开罢?”虎杖骨拿起一块烤肉,大咬大嚼,不忘点醒她。
“当真?!”古子苓闻言,娇俏小脸当即浮现喜不自胜的神色,忙拿起酒壶为两人斟酒,“谢谢虎兄!喝酒喝酒!吃肉吃肉!下个月,我便可以去找狐姐姐玩了!”
“小古,小狐她从来都不是玩;”巨元参闻言,不禁解释:“她的性子极要强,从不在人前露出脆弱,除了……”。
“除了什么?”正在大酒大肉吃得开心的两人,顺着话题问。
“没什么。”他兀自仰头饮尽杯中物,视线下意识落在远处一团飘忽的幽幽紫光上。
除了那几次醉后,她蜷缩成团,即使埋首而卧,也难掩眉目之中的孤寂与脆弱。
他知晓她所不曾察觉的事实:她并没有她所以为的那么坚强,她也是需要有人守护的。
只是,不是他……
敖润抬手示意她冷静,遂执起箫竹沥的手腕开始把脉,望闻问切间却又似乎在仔细端详于他。须臾,敖润面色略微放宽,摇摇头,“他的脉搏平稳,只是失血过多,需找个温暖避风的地方换药、调养。”说着背起昏迷中的箫竹沥,在前为狐红蔻引路,“别急,随我来。”
两人将箫竹沥抬到附近一个山洞中,安顿好。敖润当即外出捡回一堆枯枝,生出篝火,原本湿冷的山洞逐渐暖热起来。
狐红蔻将箫竹沥紧紧抱于怀中,又将两件斗篷裹在外,直至他体温逐渐恢复如常,她这才稍微宽下心;忙在敖润的帮忙下以斗篷铺于地面,扶他平躺,盖好自己的斗篷,细心掖好,方才松一口气走近篝火坐下不住反复搓动素手取暖。
狐红蔻挑眉瞪向那正在烤鱼的敖润,正欲追问长姐行踪,却蓦地惊问:“你,你已不是龙族?!”难怪方才一直没有察觉到他身上的仙族之气,还以为是自己无暇顾及。狐红蔻啊狐红蔻!因动凡心与魔族通婚,不死已是万幸,又如何还能再是仙族?
敖润闻言,只是淡然一笑,仍旧专注转动树枝上的鲜鱼炙烤,须臾,方徐徐道:“当年,幸得如来座下的一位弟子为我与莲儿求情,我们方得以免去极刑。只是莲儿她却被封于那万年寒冰之中,永世不得而出。我不过是锯角拔麟,受穿心之刑,撤去仙籍而已。”云淡风轻的几句,似乎不过是在诉说他人的陈年往事一般。
然而狐红蔻却知晓,锯角拔麟,穿心之刑的痛楚,绝非“不过”、“而已”两词便可风轻云淡描述。即便如此,她仍觉不甘:他的是短痛,短则数年,长则十年便可恢复;但是长姐,长久冰封于万年寒冰之中,身躯该会是多冷,会比那傻书生还要冷吗?
想到此,她倏然一颤,不禁反复摩挲自己的双臂,担忧地回首看向那已安然入睡的箫竹沥。忽而身上一暖,她偏头看向自己身上所披的那件白色皮袄,知是敖润的,秀眉一挑,正欲扯下甩开。
却听闻敖润醇厚嗓音关切道:“酷寒之地,你自己身上也有伤,莫要赌气。”他说着,递于她一尾已烤好的鱼,“食物不比那山温水软之乡丰富,将就吃些罢。迟些去我的住处,再吃些好一些的。还有一尾,待那位公子醒后再烤于他罢。”
她默然颔首接过,见他只是忙碌于照看箫竹沥的伤势与外出寻找柴火,她终是不忍,僵硬地低声问:“你呢?”
“我不要紧。”他朝她微微一笑,仿佛仍是当年那位送长姐回家,丰神俊朗的翩翩龙族王子,温声如兄长:“快趁热吃罢,你自己的伤势也不算轻,也要按时换药,不然烙下病根便不好了。”
葱指拈起一小块鱼肉送入菱唇中,脆香鲜美却味同嚼蜡,她终是忍不住,冷冷问:“堂堂东海龙宫太子,为一区区狐仙,舍去荣华富贵、尊荣地位,受那极刑之苦,值得吗?”
火堆另一边,敖润将几根干树枝放入火,眉眼之中凝着温柔与深情,仿若面对的乃是自己所钟情之人,柔声答:“若能以那荣华富贵、尊荣地位、极刑之苦换得来与莲儿相识、相知、相守,便是值得。”
心中蓦地一痛,狐红蔻甩手将鱼掷入火中,激起火星四溅飞扬无数,一如她忿忿之言:“只是你害我长姐终年受那冰封之苦,我替长姐不值!”
敖润却也不避,任那炙热柴火之中星星点点的火花恣意飞舞向他,默默将那尾鱼捡起,挑去柴灰,重新放入素手中。他湛蓝深邃的眼瞳对上她明澈含怒的紫眸,眉目间蓄着惭愧,凝着内疚,“怨我将莲儿害得如此的,又何止你一人?我只苦于无法替她受刑,亦无法将她救出来,只能徒劳于日日陪她说话,感同身受她的苦。”
她挑眉怒斥:“即便如此,也不能减你罪孽分毫!”
他却颔首,黯然愧疚认同:“确实不能减我罪孽分毫……”。
狐红蔻正欲再斥责,却听闻身后传来轻声咳嗽,忙放下鱼起身快步向那挣扎欲坐起身的箫竹沥,关切问:“傻书生,别勉强,你之前失了很多血,现在觉得如何?” 她一手扶着他,一手拿起盖于他身上的斗篷意欲为他披好,他却接过转而披于她身上。
狐红蔻秀眉一蹙,面带薄责之色,固执地取下身上的斗篷再度披向箫竹沥身上。
那余着她馨香的斗篷与身旁切切实实的软玉温香带着花草香气,完全将箫竹沥笼罩在其间,俊颜苍白双颊立时泛起可疑的潮红,他忙低垂眼眸,蓦地咳了一声,“我没事,只是红……”,吞吞吐吐间,方才昏迷之中那极不真切的,搂着自己的温暖怀抱与熟悉独特馨香的旖旎记忆不自觉排山倒海袭来,面上酡颜愈盛,他忙敛心神,片刻,方温声道:“狐,狐姑娘,我千里迢迢陪你来此,不是为让你生气、伤心的。”
“你……我知晓了。”再度因他温和关切的目光,以及来自他身上独有的草药与檀香而平息下胸腔间的怒气,她微微颔首,柔声问:“能起身吃些东西吗?”扶他缓缓坐起身,见玉面上反常的红晕愈深,她忙伸手探向他饱满光洁的额头,蹙眉问:“还在发热吗?”
“不,没有。”俊颜忙摇头否认,只是低垂着头,并不敢看向身旁因熊熊燃烧的篝火而愈加散发着百花馨香的玲珑身影。
注意到他红热的耳郭,狐红蔻这才醒起原因,正色道:“若想我不碰你分毫,便快点康复。”说着慢慢将他扶起至火堆边。
箫竹沥敛心神,整衣冠,朝敖润便欲一拜,“小生箫竹沥,谢公子救命之恩。”
敖润忙示意狐红蔻扶起箫竹沥,“箫公子客气了,在下姓……”,他顿了顿,接道:“公子称呼在下“润”便可。润不过借用箫公子之良药行举手之劳而已,在下才是该替小妹的长姐谢过箫公子千里相送之人。”
箫竹沥摇头,谦谦回礼,“如润公子所言,举手之劳而已,不必挂怀。”
“对了,箫公子,这大约是你的罢?”敖润说着从怀里拿出一物递过,乃是一个绣有精致竹纹的白色小荷包。
箫竹沥忙低头看向自己的腰间,当即满是失而复得的欣喜接过,连连道谢。
狐红蔻瞥眼看着他紧紧捏着荷包,系回腰带上,轻轻按一按,方宽心地松一口气,知晓内里必定装着什么要紧的小物件,当下只做不曾注意,兀自随手拿过几根树枝丢进篝火里。
将俩人微妙神情看在眼里,敖润唇角勾起似有若无的一抹笑,起身道:“小妹,箫公子既然已醒,我便可放心;你好好照顾他,我该去陪你长姐了。”
“好,你快去罢!替我和长姐说一声,我明……”,狐红蔻忙起身相送,扭头看看身旁仍是面色苍白的箫竹沥,贝齿轻轻咬了咬下唇,眉头微蹙,似下定决心般,方接道:“我迟些便去看她。”言毕,忙取下身上所披的皮袄递还给敖润,却被对方制止。
“莲儿若知晓你来必定喜出望外,但不必心急于一时。你与箫公子身上都有伤,我虽已不再是龙族,但这点寒风还不打紧,你们好生注意保暖、休息。有事,用传音纸鸢唤我便可。”敖润说着递上一个传音纸鸢,告辞转身快步走出山洞,挺拔身影很快便隐入风雪之中,没了踪影。
山洞外北风呼啸如旧,洞中却转瞬安静下来,只有树枝因灼烧而些微传来的声响。
箫竹沥将自己身上那件猩红斗篷取下,为身旁娇小披上,并温声劝止她的拒绝:“小生虽受伤,但终究是男子,不比狐姑娘娇弱纤纤,且旧伤未愈,又添新伤。小生有自己的斗篷便足矣了。”如愿见她没有再推迟,他方满意地拿起闲置于篝火边的已烤熟的鱼放于火上温热。
因再度听到他温和的言语及腼腆关切的微笑,狐红蔻怔了怔,神色复杂地低眸只出神地看着篝火。
“狐,狐姑娘?”
听闻耳畔温声呼唤,她回过神,扭头探究地看向那唇角隐隐含着浅笑的温润男子。
“狐姑娘,长久盯着火焰与日头底下的冰雪一样,是会伤眼睛的。”他,自是看不得她会受一丁点的伤害。
“喔。”她所有所思地随口应着,随后仍是自顾自地任视线落于眼前的火焰上。她身旁的男子顿了顿,自顾自絮絮地说着,声音温和平缓,仿若春日山石间,明澈的潺潺流水,令人不自觉地心情平静淡然。
“小生当真惭愧,居然大言不惭地说,会护送狐姑娘你平安地去往你所想去之地,却差点连累你……”,话语愈到最后,声音愈低,愧疚愈盛。
她倏忽眨了眨纯紫色的眼瞳,缓缓看向那专注于翻转手中烤鱼的润玉般男子,菱唇微微蠕动了一下。
片刻,他缓缓道:“狐姑娘,请恕小生多言,小生觉得那润公子并非薄情负心之人,一切缘由待见到令姐时,便可分晓。”说着,他将手中热好的鱼递过。
“嗯。”她温顺地点点头,却并不接过,“你的伤要紧,先吃我的罢。”将他握着串有烤鱼树枝的手推回到他面前,径自拿过一旁的生鱼开始烤制。
箫竹沥忙低头,以遮掩因方才两人肌肤相触所引发的面红耳赤,然而即便咬着香脆可口的金黄鱼肉,却因心头思绪连连而食之无味。
之前危急间,我竟唐突地唤出了她的闺名……
敖沛与她姐夫都唤她“红蔻”,却不知是否“红蔻”二字?
蓦地骇然于自己的想法,他自嘲一笑。
果然,我还是动了一个不该动的“情”字吗?
佛祖慈悲,还请指点弟子迷津……
篝火熊熊,火焰烈烈,默默无言间,淡淡草药香气与百花清新香味却于暖热空气之间悄然纠缠,弥漫开去。
当夜,敖润返家取来一些食物、衣物与两人,约好次日带两人前去万年寒冰处见狐浅莲。
一夜无话。
次日巳时,敖润来到山洞中,将带来的食物煮好,三人分吃后,又将治伤药分成三份,各人自带一份,他便引着两人一路往龙窟而去。
迎着风雪行进约莫半个时辰后,他们方来到龙窟前,黑洞洞的洞口仿佛巨兽狰狞张开的乌黑大嘴,不时有夹着精怪嘶吼之声的寒风由内里卷刮袭来,顿觉洞内森冷酷寒更甚洞外。
敖润燃起两个火把分别递给狐红蔻与箫竹沥,又从包袱里拿出一个摄妖香点燃,拖于掌上,正色嘱咐道:“我平日惯走的路,本无需燃摄魂香;但你二人伤势未曾痊愈,有此香傍身,便轻易不会再遇到这洞内的精怪了。”说着,他率先步入龙窟之中。
狐红蔻正欲尾随其后步入那冰冷洞窟之中,却又顿于原地,扭头看向身旁的箫竹沥,示意他跟上敖润。不想,他却温声嘱咐:“狐姑娘,虽然有润公子引路保护,你还需紧跟着他,千万小心。我殿后。”
她蹙眉启唇正欲拒绝,却因对上他那双坚毅、关切的蓝紫色眸子,心中一震,须臾,只得颔首,柔声嘱咐:“你要小心!切莫强撑!”
他面色微红,低眸点头不语。
一行三人进入那冰雪洞窟,听得敖润在前面道:“此洞窟乃北俱芦洲最寒之地,此处冰雪,即便用那三味真火焚之,亦不会融化半分,后为北方龙族盘踞而居,故得名“龙窟”。
洞内九曲十八弯,岔路无数,然而手托摄妖香的敖润却轻车熟路,步子不曾踯躅,不时回头看向他两人是否有紧跟自己。
龙窟内不时传来搏杀之人负伤惨叫与金石相撞之音,于空荡荡的冰洞之中重重回响,愈加显得四周死寂森冷;路旁堆积数种森森白骨,并有模糊得分不清是躯干何部分的血肉,不由得又添几分恐怖,敖润却面色平静,仿若行走于自己家中一般。“这里不时有前来修炼寻宝之人,只是十之八九进来便出不去。”
约莫行进一个多时辰后,敖润停下脚步,转身嘱咐:“再下去,便是第三层了,摄妖香在这里无效,你们伤势未痊愈,在我身后便好。”说着,他收起摄魂香,从背上取下暗夜引魂枪,依旧在前面带路。
不时有玄黑色的龙由黑暗中狰狞袭来,皆被敖润手执暗夜引魂枪在十招内轻松击败,溃逃四散。他挺拔身影翩然而动间,及腰的蓝发长发飘摇荡漾起不羁的弧度,清冷眉眼间犹自带着往日的倨傲与威严。
拿着火把候在一旁的狐红蔻看着眼前执枪的矫健身影,恍惚中又仿佛看到当年那位从东海海角一战归来,从天而降盘旋于长姐身边,由龙身化为人形,意气风发、温润谦和的水族第一战将——东海龙宫王子。
箫竹沥见她怔怔,不由得关切地问:“狐姑娘,可是有不适?”见她注视着敖润,惆怅一叹,摇摇头。他温声宽慰道:“润公子常来常往此处,想来无妨,姑娘不必担忧,应该很快便会见到狐姑娘长姐的。”
她微微颔首,在敖润的示意下尾随继续前行。
三人又约莫行进一炷香的功夫后,敖润指向不远处道路尽头一个洞口,看向狐红蔻,“我们到了。”说着转身加快脚步而去。
那是一个高约十丈、深约五丈的冰洞,迎面的冰墙内隐隐有一个身影,似乎是因为被冰埋得十分深,身影显得有点小。敖润将引魂枪背回背上,走近冰墙,仿若轻抚上意中人如脂滑腻的面颊般将手贴于冰墙上,柔声唤:“莲儿,小妹与箫公子来看你了。”眉眼间的温柔、深情,一如狐红蔻记忆中一般。
“润郎。”熟悉的柔婉嗓音遥遥由冰墙后传来,仿若初春第一缕暖阳光辉划破厚重的冬日云层挥洒向一片静寂的大地。
狐红蔻旋即冲上前,双手摩挲着那堵坚硬的冰墙,紫莹莹的眼瞳中扑簌簌地滚下泪珠,呼唤:“长姐,长姐!我是小妹,你能听到我吗?”
“小妹,你长大了!”狐浅莲的柔声中带着哽咽,慈祥如母,“长姐差点都认不出你了!”
敖润闻言看向她,露出感激的暖笑,“一位五庄观的挚友在我受刑之后,将我接至五庄观山下养伤,在那时给我服下一个人参果,我方能陪伴莲儿至此时。”唯有申远志他不惧自己乃是犯天条被罚撤去仙籍无家可归之人,肯出手相救;也是他辗转打听,将自己送至这北俱芦洲,自己方得以与莲儿相聚。
“长姐,玉帝当初决绝要处以极刑,为何最后竟会肯网开一面于你与姐夫?”自己知晓得愈是详细,便能愈快找出这解救的方法。
然而狐浅莲却并不答她,反而埋怨地娇骂道:“小妹,你来了这么久,还不曾介绍贵客呢!箫公子,请恕小妹失礼,怠慢了贵客,更请恕我不便向公子你赔礼、道谢。”冰山之中,温婉的声音充满歉意,“谢谢你,小妹最受不得冷,这一路行来,想必给箫公子你添了不少麻烦。”
箫竹沥谦和一揖,温声道:“狐施主言重了,小生不过是举手之劳。无需记挂。”说着他又向敖润颔首为礼,“两位,请唤小生‘竹沥’便可。”
“竹沥,其实我与润郎要谢的,不只是你陪小妹千里迢迢来到这北俱芦洲寻我,沛二哥传信来说,之前她擅闯龙宫寻仇受伤,也是为竹沥你所救。”狐浅莲满含感激,婉声道出惊人之语:“我们还想谢你前世,为我与润郎在玉帝前求情,让我们还有机会相守。”
他前世曾向玉帝求情,救了长姐与姐夫?!狐红蔻惊讶地看着神色同样讶异不已的箫竹沥。
那厢箫竹沥还未回过神,敖润早已跪于地上朝他恭敬磕了三个响头,“润携莲儿谢竹沥救命之恩,润无以为报,唯有结草衔环报答大恩大德。”
箫竹沥忙将他扶起,劝止不已,“润公子,万万使不得。莫说贤伉俪大约是错认恩人,便是润公子昨日还救过小生,小生如何能让公子你行此大礼!”
冰墙后,狐浅莲仍然语气笃定,“竹沥,你轮回转世,再无前世记忆,自是记不起前尘往事。然而我与润郎亲眼所见、亲耳所闻竹沥你为我们求情,自然是不会错认救命恩人的!”
敖润亦同样颔首不已,“的确,其实昨日我为竹沥你把脉时,便已认出了你;只是我已非仙族,目力有限,并不能完全确定,方不曾立时相认。回来与莲儿说起,她也是颇为意外。我们正是待今日莲儿亲见竹沥你,方得以确认。”
狐浅莲温声,缓缓述来五百多年前的一幕,“当日,我与润郎均被绑缚于凌霄殿上……”,
凌霄宝殿之上,玉帝拍案怒喝:“既然你两人皆求一死,那朕便如尔等所愿!将那孽龙推至斩龙台,妖狐推去斩妖台,斩其两人首级,祭那天庭律法,永世不容所犯!”
众天将得令,转身便将两人推往行刑区域。
“玉帝陛下,还请刀下留人。”倏忽听闻一个温润清朗男音由凌霄宝殿左侧传来,如同由上好玉箫之中悠悠飘出的遁世乐音,平和得轻易便抚平恼怒的心绪。
众人循声看去,但见一个身着丹东色佛衣,身披金纹枣红色袈裟的俊朗少年手执一千零八十颗菩提佛珠,从如来身旁走出,他先双手合十向如来佛祖行礼后,再走至绝玉帝前恭敬行礼,道了声佛:“西方极乐世界释迦牟尼尊者座前弟子了无子,叩见我大天圣主玄穹高上帝君!”
那少年头顶一十二点菩萨戒,气质沉稳、内敛,风姿卓绝,在场众人无不为之惊叹,正是那三日前曾奉如来之名送回帖答复,如来座前最小的弟子——了无子是也。
“了无子,不可于玉帝面前无理。”如来醇厚嗓音制止,不疾不徐,语气平静。
玉帝面色一沉,却看在如来的面上不好当即发作,只得扫一眼面色平静的如来,而后看向眼前恭敬卓然直立如竹的少年。“了无子,你有何事?”
了无子神色沉静,不疾不徐道:“我大天圣主玄穹高上帝君陛下素来以宽怀、仁德治三十六天、七十二地,掌人、魔、仙三界,深受三界众生崇敬、爱戴。此两人的确离经叛道、重逆无道,厚颜犯下那抹黑天界例律的罪行,定当严惩;然小僧见他两人于临刑行前仍情深义重,私以为倒也算有一点可取之处。然天条律法不可犯,小僧斗胆恳请我大天圣主玄穹高上帝君陛下,不若留他们小命,处以重罚,也好让他们余生感恩戴德陛下与天庭之恩典,涕零上天有好生之德。”他神情坦然,平缓言毕后又是深深一礼。
玉帝闻言,捋须沉吟良久,大殿之上,同样一片寂静。
又得闻一个温和女声微笑道:“我大天圣主玄穹高上帝君陛下,本座见他们二人尘缘未尽,恳请玉帝陛下,法外开恩赦免他们二人死罪,治重罚。以慰我上天有好生之德。”
玉帝见乃是南无大慈大悲救苦救难广大灵感观世音菩萨开口求情,倒也再不好拂那如来的面子,只得端出姿态,朗声道:“如此,朕便看在释迦牟尼尊者与观音大士面上,饶你二人死罪。来人啊!”
“末将在!”原本押解敖润与狐浅莲的天将出列行礼。
“将那敖润捆于锁龙柱上,受天雷穿心、锯角拔鳞之苦,除其仙籍!那狐浅莲封于北俱芦洲万年寒冰之内,受万年冰封之苦!”
“得令!”
狐浅莲由回忆长河之中回眸而出,仿佛正透过冰墙,感激地看向眼前翩然玉立的箫竹沥,“竹沥,请再受我与外子拜谢。”
两心相通,敖润几乎是同时地再度毕恭毕敬朝箫竹沥下跪,叩拜救命之恩。
狐红蔻亦随之下拜,再抬眼看向那白衣身影时,盈盈秋水般的紫眸中已多了几分钦佩、感激之色。
“快快请起,快快请起,箫竹沥愧不敢当,愧不敢当!”箫竹沥忙不迭地将二人扶起,面上尤有如梦初醒般难以置信的神情,双手合十道了声佛,“即便小生前世曾有此为,难免人微言轻,若不是多得观世音菩萨求情,此事也必不能成,三位叩谢观音大士即可。”
敖润起身,赞许且钦佩不已地看向他,又道:“其实,我们除了拜竹沥你的救命之恩外,还拜你胸怀天下的大仁大义之举!”
“嗯?”箫竹沥再度不明所以,探究地看向敖润。
“蚩尤虽被封于武神坛内,然每五百年封印都会处于弱化期,他便可趁此时机破封而出。我五庄观的朋友申远志告诉我,当年,因了无子为我与莲儿求情,如来认定他尘缘未了,遂罚他下凡投胎受过;在了尘子下凡之际,见武神坛封印恰处于最为弱化之时,因担忧蚩尤会随时破封而出,三界生灵惨遭涂炭;他当即便决定以自己的元神加强封印,延迟蚩尤破封;恰好同样有此想法的破军星君寒水与天女织言赶到,三人遂同心同德以自身,换取了三界暂时的安宁。
“如此便更不敢当了。”箫竹沥谦和拱手一礼,心虔志诚道:“若非有破军星君寒水与天女织言,仅凭我一人之力定然无法做到加强封印,所以当真不必谢我。”
狐红蔻意味深长地凝上眼前那白衣白袍披着天青色斗篷,心怀若谷的谦谦书生,愈加觉得那丰神俊朗、风姿卓绝的如竹身形胶着着她全部的注意力,然而如画眉眼间除蕴有钦佩外还有几分疑惑。
呆书生与了尘一样,同是心怀天下、慈悲仁怀之人,甚至连法名都如此相似;因为呆书生前世是如来座前弟子,所以即便投胎,这一世也还是和尚吗?
那么已得正果的了尘呢,现下,又是何种身份?
微怔之间,她忽然似听闻有人唤她。
“小妹。”
“呃?”狐红蔻回过神,将视线由面色微红低垂着头的箫竹沥处,移到冰墙上——狐浅莲所在。
“小妹,你切记一定要好好报答竹沥的大恩大德,”狐浅莲笑语晏晏中别有深意,含着些许戏谑的笑,却又是极郑重的,“你之报答,便等同于我与你姐夫报答。”
狐红蔻闻言,眼波不禁再度流转至那温润潇洒的书生身上,掩唇促狭一笑,柔顺且朗声应道:“好。”
因狐浅莲的话语,箫竹沥同样下意识看向那三步开外的猩红色身影,不想却对上那嵌于娇俏花颜上一双灿若星辰的紫眸,当下双颊微红,忙低垂眼帘。
似乎故意一般,狐浅莲此时又蕴着笑意开腔:“竹沥,你与小妹多陪她姐夫住几日再走,他难得见我之外的人,难免孤苦。”语气之随意,仿若家人之间相对。
与爱妻心意相通的敖润自是明白她的想法,唇角噙笑,并不说话。
“我自然要多陪长姐几日方走。”狐红蔻桃花眼尾扫向箫竹沥,嫣然嘱咐:“呆书生,你莫要只与我姐夫聊什么佛法,闷了他;诗词、药典、曲乐、兵法与治国他可绝不逊色于你!”言毕,掩唇嗤嗤笑出了声。
箫竹沥霎时杵在原地,红着脸,低垂着头,不知该答或是不答。
且不顾小妹意欲夸赞的到底是谁,她总归是放下对自己的敌视与心结。
敖润心觉宽慰,当下轻松不少,走上前,同情又是好笑地拍拍箫竹沥的肩膀。
“润郎,我与小妹许久不见,有些体己话想与她说。”寒冰之后含笑的温婉声音,隐隐藏着些神秘。
“好,那我先带竹沥去家里休息、调养。”敖润说着,收拾好东西,嘱咐:“小妹,你待在这里候我来接你,莫出这冰洞便不会有问题。”
箫竹沥却有些担忧地看着正自在盘膝坐于地面,与长姐笑语的狐红蔻,“狐姑娘……切莫乱跑,请待润公子回来接你。”
“还是担心你自己罢,呆书生。”看似含着些许不屑与厌烦,然而语气中的娇嗔却再明显不过,朱唇勾起一个暖暖的浅笑,半催促道:“快随我姐夫去好好调养罢。”目送两人走出冰洞,因天青色身影将走出洞口时略微回首看向自己,狐红蔻低眸含笑,须臾,方看向冰墙之后的狐浅莲,俏皮粲然,“长姐想和我说甚么体己话?比如还有多少箱当年姐夫送你的宝贝埋于缠云山的哪一处吗?嘻嘻!”
“都修行一千六百多年了,在长姐面前还是惯会撒娇、顽笑,”此时冰洞内只余她姊妹二人,当年嬉笑打闹、耳鬓厮磨的亲密时光重现眼前,“在竹沥面前,也是如此吗?”
“长姐~!”狐红蔻嘟起菱唇,眉目含春,娇嗔一句。
“我们家小妹终于会害羞了。”狐浅莲笑如慈母,却唯有以目光抚摸过她柔软的火红色长发,温柔且语重心长地道:“小妹,我与你姐夫的事,你一直知晓;虽然你与竹沥并无我与润郎般那么多的阻隔与磨难,然而毕竟还是人魔殊途。”她顿了顿,接道:“我并不想劝阻又或赞同,你所要走的路,由你自己决定。只是切记,一旦做出选择,便义无反顾走到尽头;哪怕路途如何艰险,哪怕本就没有那条路。”
“长姐,不知晓为何,我觉得那呆书生与三界其余的男子都有所不同。”,纯紫色明眸眼波流转,不自觉落于冰墙一角,略有些失焦,她似在思索,“只是,我或许……”
“你,认为自己尚未忘记了尘吗?”
倏忽听闻有人提及心中隐秘所藏之人,狐红蔻一怔,须臾,方缓缓道:“我……愿意为了他,忘却了尘。”
狐浅莲闻言,轻松间笑语盈盈,“如若小妹尚不明了心之所系者为何人,且问问你自己的心,便可知晓。”
狐红蔻疑惑地重复:“我的心?”
“小妹,你可还记得长姐我当年是何时修成人形吗?”
狐红蔻略一思索,眨眨紫莹莹的善睐明眸,“长姐似乎是五百多年前,而我则是在十一、二年前方得以修为人形。”
“是在我遇到你姐夫三年后,我方逐渐修成人形”,狐浅莲柔声更正,初以人形与敖润相见的甜蜜旖旎仿若昨日一般,“先是女娃娃的形态,而后方是少女。”
紫眸盈盈闪掠过一丝光华,似顿悟到什么,她直起身子,以膝跪行上前两步,有些难以置信地道:“长姐你是说……”。
“没错,当年你我修行俱已一千一百余年,何以至那时我方得以修炼为人形?而你却一直未能?”狐浅莲语气笃定,缓缓道:“此事我已思索许久,直到今日见到你,我方完全确定;我们狐族与生俱来便有魅惑人心的本领,所修成的人形自是美貌不可方物;然而当年我们从妲己那各自获得的五百年功力虽然自是增强了我们自身的功力,却是延迟了你我修炼为人形的时间,甚至可以说,乃是一个封印。”
狐红蔻闻言颔首,心有所想地徐徐道:“的确,妲己她当年为女娲所利用,惑帝辛失了江山,因此悔恨不已,遂决定与相知相许的帝辛同生共死。然而她不忍白费她千余年修行,且觉与我们姊妹有缘,遂将功力分别传于我们;她自是担心我们重蹈她的覆辙,因而以那五百年功力为封印,压制我们化为人形的能力;直至我们遇到与有缘之人,方能为人形。”那么了尘,当真不是与我有缘之人吗?
半晌不得闻她言语,狐浅莲明了地轻叹,遂引导道:“所以你且细细回想一下,当年初得为人形时,可曾遇到甚么人?”
绝色姿颜微蹙秀眉所有所思,喃喃重复道:“遇到甚么人……”。
明澈紫瞳倏忽闪过一丝光芒。
莫非……
南瞻部洲,大唐都城长安。
皇族专用击鞠场,座无虚席的看台上,望族权贵、皇族公侯、小姐少爷们皆瞩目于场上正在对阵的黄、蓝两队击鞠队伍,助威高呼、赞叹夸赞之声不时响彻场内,此此击鞠比赛人气如此高的原因无非——“文箫武简巾帼英”中的简白青与英文元此时正帅各自队伍于场内手执球杖,策马狂奔,短兵相接。
击鞠场上,一个姜黄色衣饰的少女驭一匹枣红马敏捷穿梭追逐鞠的马队之中,执击棍的藕臂矫健一挥,便决断将滚滚烟尘之中的鞠击打向球门。但见她秀眉杏眼,俏鼻高挺,菱唇粉润,蓝紫色秀发以金镶玉冠束于螓首顶,眉眼间英气飒爽,凝着与她年龄极不相符的沉静、稳重。
场上支持以镇国大将军英恭德幺女英文元为首黄队的看客们,当即齐齐站起为即将到手的一分而高呼不止。
然而眼见鞠将入门,不想却有一驭黑马的蓝衣红发男子纵坐骑后踢直立,健臂挥动球杖,生生将那鞠拦下,反向击出向队友处。
场上立时响起支持蓝队的阵阵震彻场内的欢呼声。
简白青策马转身再追向鞠时,面上含着得意之色,遥遥隔着几人看向英文元,心下却大叹:原本今日乃是我与文元对阵,不知两位皇子为何突然加入,没有箫竹沥与我分领左、右翼,夹攻而之,甚是吃力。
这和尚,必定是在哪里破了色戒!迟迟不肯回来!
便在他走神之际,场内如山倒般惊叹高呼声四起,他定睛看去,但见前方七八丈处,英文元双脚脱了马镫,仅以一手抓住马鞍悬空于马侧,执球杖挥击向鞠后身轻如燕沿着马前荡回到马鞍之上稳稳安坐,随即驱马前追,再一杖追加已将拳头大小的鞠中空射入球门。
响彻九霄的欢呼声宣告着以英文元为代表的黄队取得最终胜利,简白青本便无心赛事,当下也不惋惜,只是心事重重地注视着为队友簇拥的姜黄色衣袍少女,当下决定:待会一定要找文元好好谈一谈。
正欲策马离场而且,他却忽听闻逐渐安静下的看台上有一人抱怨嘟囔着:“早知今日我便该找算命先生给卜一卦,预知胜负!现在倒好,输了五千两银子事倒小,输给尚书之子面子事大!”他正欲嗤之以鼻对方的不良嗜好,却又听闻对方同伴接道。
“我看这事,算命先生也卜不出!”
“怎么说?”
“你还不知晓吗?程府与英府两家有意联姻,难不保今日那简公子便是为了哄意中人英小姐开心,方特意输了此场比赛的!”
“有理有理!果然是英雄难过美人关!”
简白青摇头叹气,本欲策马离开,不想听闻到此处,目光锐利的蓝紫色眼瞳中当即闪掠过一丝精光,顿悟一事。忙策马调头向黄队处,朗声唤道:“文元!”
英文元听闻呼唤,循声回眸看向人群之外一个骑着黑马的蓝衣俊朗年轻男子,便策跃众上前几步,朝简白青浅淡一笑,“白青,有事?”
简白青当即有种想扶额哀叹的冲动。
难道文元你便没事找我吗?
难道只有我一人为那件事情担忧吗?
当初又是谁告诉我程、英两位将军有结为秦晋之好的想法?让我想办法解决的?
然而他仍是故作平静,轻轻颔首,“对。”
让随从分别将坐骑牵回府内,两人换过服饰后,并肩漫步于长安城最繁华热闹的长安大街之上。郎才女貌、家世甚堪匹配的年轻男女一同出现,当即引爆当日长安城茶肆酒楼谈资热点话题榜。
且说简白青与英文元自小一起长大,两人一同出现、逛街,于民风开放的大唐自不是奇事;然而自从日前长安城内风传程、英两府意欲结为亲家,消息一经传出当即令一众闺阁少女泪满衾枕,大吵大闹兼悬梁投河之事接二连三地发生。
然而又因女方乃是貌美如花、飒爽英姿、武艺高强、家世显赫,巾帼尤胜须眉的英文元,自是没有一家小姐敢有异议,心下平静后唯有日日以泪洗面,叹天不公平,同时又庆幸:幸好自箫公子日前婉拒李大善人提亲后,尚未再传出其他传闻,当即宽慰不少。
瞥了一眼身后两个不期而遇,怀有共同目的的跟梢者,简白青看向身旁沉静自若的英文元,提议:“我们找个清静的地方好好谈一下罢。”
“好。”英文元淡淡应着,纵身一跃,当即由川流不息的行人之中跃落路旁屋顶,再一借力,便已跃上长安城东城门上。
为何文元会有喜欢立于高处的癖好?
幸好大唐没有律法规定长安城内不能登高望远,否则自己遵法逮捕的第一人必定会是她。
望向那已迎风而立于东城门门楼顶上的姜黄色衣袍少女,简白青扬扬浓眉,随后尾随轻盈而至,潇洒立于她身旁。
英文元下意识地看向身旁的年轻男子,他额前紫红色的发丝因风而微微摇摆,她似乎第一次发现他的长相是极俊逸的,与箫竹沥的温润谦和不同,简白青则是骄傲不羁。
“文元,你应该与我是同样的想法,并无意与对方成亲罢?”
“自然。”虽是二八年华的未嫁少女,然而听闻寻常闺阁女子终日记挂于心的长安城“文箫武简”之一的简白青提及成婚一事,英文元仍是语气平淡。
有时她也奇怪,自己除了练武、杀敌外,还有何事能令自己提起兴趣?
对了,的确是有事情还能令自己感兴趣——那便是登最高之处,望最远之物。
唯有登高望远,方知晓自己的微细与弱小,方能每日鞭策自己奋进提高至最强。
早已习惯于她仿若巡视管辖地般的严肃神情,审视之色。简白青瞟了一眼碧空,闲适地淡淡道:“好。既然如此,那我们立即分头回府,我回禀师父,你告诉爹爹,便说我们同意成亲!”
英文元娇躯一震,脚下一滑险些便由屋檐上滚落,幸得简白青眼明手快相扶。她站稳后圆睁杏目瞪着那一脸慵懒、闲散的红发男子,滴溜溜转动了一圈乌黑星眸,半信半疑地问:“是我听错,或是你说错?”
“你没听错,我亦没说错。”俊颜双手枕头,薄唇含着一片不知从何处摘来的绿叶,扭头看向她,勾起唇角,噙着顽劣的笑问:“你相信我吗?”
蓝发少女略一沉吟,严肃地缓缓点头。
大掌握上那只因长年练双短剑而略微起茧的素手,喜笑颜开地建议:“那我们立时便回去禀报尊长,我们要成亲罢!”
因他这一亲昵举动,她微微一怔,却旋即看到他飞快眨了一下那蓝紫色的眸子,她当即顿悟,淡淡地应了一声:“喔。”
“你这般冷静,可不太像听闻情郎求亲娇羞的少女喔!”简白青挑眉戏谑地摇摇头。将唇中的绿叶吐出,碧色翩然,随风飞舞至远处。
然而英文元仍是惯常地极清浅的一笑。
“突然有些怀念儿时,从小我便与你争着做孩子王,将那箫竹沥挣来扯去地拉帮入伙,然而不管怎么与你争,竟是总输你一头呢!”简白青说着,躺于那屋檐之上,眺望西沉日落。
郎才女貌,执手相看的一幕在程、英两府所派出的跟梢之人看来,甚是浓情蜜意合家欢,于是两人相视点头,当即分头回去汇报各自主子。
千里冰封的北俱芦洲中,方圆百里内唯一一栋小木屋此刻正炊烟袅袅,灯火通明。温暖客厅内,摆满佳肴的圆桌前,围坐着正用晚饭的敖润等三人。
“姐夫,我可是很久没有吃到你做的糕点、菜肴了!”狐红蔻眉开眼笑地赞不绝口,夹上一块糖醋鱼,嚼咬间,紫眸不自觉落于斜对面的敖润身上。“嗯!姐夫的厨艺更胜从前了!”
似乎因她对他已无怨恨,此时再端详他时,发觉他除两缕鬓发微染上霜色外,容貌与从前并无两样,同样的温润谦和、丰神俊朗,只是眉眼间已因岁月流逝而平添几分成熟与内敛、温柔与沉稳,颇有人夫之风。
想到此,菱唇嘴角不禁微微上翘,不自觉噙笑颔首。
嗯!等长姐破冰出来后,姐夫一定会照顾好长姐,两人鹣鲽情深长长久久!
然而花颜满脸的笑意落入坐于她斜对面的箫竹沥蓝紫色眼瞳中时,却别有一份不同的滋味。
是我多心了吗?
红蔻现下看润公子的神眼颇有不同,连唤那一声“姐夫”,都唤得甚是甜……
因瞥见敖润看着满桌的菜怔怔出神,狐红蔻不觉促狭一笑,挑眉道:“姐夫,你若不是被我的吃相给吓到了,便是被那呆书生给闷倒了!”
“呃?”敖润猛地回过神,看向眼前两人,微笑着摇头否定:“并没有,竹沥甚为健谈,我们相谈甚欢。我方才只是在想,如果是莲儿,一定会吃得更香。”他黯然一笑,扯出笑意,执筷分别为两人布菜。“为了不让厨艺生疏,我每日都会做一桌子不同的菜色,好让莲儿出来时能吃到比从前更美味的菜肴。”
“姐夫,”狐红蔻不由得动容,柔声轻唤一句,放下碗筷,对上他湛蓝色的眸子,诚恳道:“长姐对姐夫你的厨艺一直是赞口不绝的。我相信,即便你只是为她煮一碗白粥,长姐也会觉得是珍馐百味。”
“谢谢。”他深为所动地点点头,笑意满满地再度为两人布菜,“终于不用我一个人吃完整整一桌子菜了,你们帮我多吃些!”
“放心啦,姐夫!我可是很久很久没吃到你做的菜了!”她正欲动筷,紫眸忽而瞥落于一旁沉默不语的白衣书生,眼尾一挑,“我说,呆书生。”
“呃,狐,狐姑娘?”所有所思的箫竹沥回过神,探寻地看向那终于注意到自己的娇俏花颜,嘴角不禁扬起一丝隐隐约约的笑。
“有空随我姐夫学学厨艺罢,”她顽皮地眨眨眼,眉眼笑成一弯新月,“哪天你娶妻了,可用得着!”言毕,坦然地自顾自大快朵颐。
“阿弥陀佛。狐,狐姑娘说笑了……”,箫竹沥闻言当即面染红晕,忙放下手中碗筷,双手合十,念起了佛。
敖润湛蓝幽深的眸子意味深长地看看两人,别有深意地微笑道:“小妹再打趣,竹沥这一晚上便只能念佛了。”
“好罢,为了帮姐夫你消灭这桌子菜——呆书生你可要多吃些!”狐红蔻闻言,忙将每样菜式都布一份于箫竹沥碗中,如愿看到儒雅玉面努力以饭碗中堆成小山般的菜遮掩自己的酡颜,她方满意地挑眉勾唇笑了起来。
“对了,姐夫,” 狐红蔻倏忽醒起一事,忙疑惑探究地看向敖润,“如你当初听太白金星所言,每五百年,武神坛的封印便会处于弱化期,现下可是已经过了五百多年了……”。
“此事我与二哥、远志也颇为疑惑,”敖润赞同地点点头,蹙眉道:“或许当年了尘子等三人元神加持的封印打破了封印每五百年一弱化的规律,弱化周期延长;又或许,蚩尤正在蛰伏,隐秘深谋着更大的阴谋。”
“曾听香客中有出海捕鱼为生之人说起,但凡海上将有暴风雨来临,海面总是极平静的。我们还须得处处留心。”箫竹沥亦正色颔首,认同。
晚饭后,敖润引狐红蔻入内屋,关怀道:“小妹,待会我会去龙窟陪莲儿,你今晚便在这里睡,被褥我已经换过新的了。”
狐红蔻点头谢过,笑道:“想必今日长姐还有很多话与姐夫你说呢!”
他正欲离开,却顿了顿,立于原地回首看向她,言不尽意地道:“如若不够,柜子里还有被褥。”
“啊?喔,谢谢姐夫。”她却不及多想,随口应下。
大门前,敖润拢紧身上的海蓝色斗篷,转身看向相送的两人,嘱咐:“竹沥,今夜我去龙窟陪伴我娘子,还请竹沥你替我们代为照顾好小妹。”
“呃,好。请润公子放心。路上小心。”箫竹沥玉身长立,心思纯净。
敖润朝他意味深长的浅笑后,步入风雪之中,渐渐没了踪影。
卧房内,狐红蔻侧坐于床榻上,盈盈目光落于那只铺设着一人用枕头、被褥却是可容纳两人的床榻上,柔荑反复轻抚略微粗糙的被面,若有所思。
想必姐夫当初在建这栋木屋时,一直在想象他与长姐一起生活的场景罢,所以这里的一切都是双人份的。
与钟情之人长相厮守,是世间长情之人皆所期盼之事。
只是,即便人参果可让他长生不老,然而长姐……
不行,我需尽快将长姐从那不见天日的万年寒冰中救出来才行!
轻而缓地敲门声响起,打断她的思绪,入耳的温柔谦逊嗓音是她再熟悉不过的,“呃,狐,狐姑娘今日劳累了,请早些安歇罢,我便在门外,有事唤我即可。”
抬眸看去,但见敞开的卧房门上映着箫竹沥挺拔如翠竹的修长身影,除声音与影子外,再没有第三样属于他的事物有违礼法地,擅入到这卧房之内。
如同日前在盘丝洞养伤一般。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我呢?是否也能如此“寸心誓与长相守”?
“令你化为人形的那人,与你的情缘必定比我与润郎更深几许,所以你方得早早便化为身形。”狐浅莲的话语蓦地于她耳畔回响。
那个人,会是他吗?
好想确认。
想到此,她暖暖一笑起身,莲步轻移向卧房门口,无骨柔荑握上那修长竹臂,将那因自己走近而当即低头念佛,满脸羞赧的书生猛地拉入房中。
“狐,狐姑娘,孤男寡女万万不可共处一室,这于礼不合。”温润如同白玉般的男子,面庞犹如为七月骄阳所照耀一般透着夺目红光,便连那平素温和的嗓音都被灼热上几分,满溢燥热。
“够了!”她娇斥一句,如愿见对方噤声,只是一个劲地低头默念佛经,她掩唇莞尔,随后软声道:“屋外乃是大雪盈尺的琉璃世界,且不说你伤势未愈;即便是身康体健,今夜你若不于那炕上睡,只怕无需待到天亮便会染上风寒。身为大夫的你若病倒,在这缺医少药的地儿找谁医治你去?你可别浪费我姐夫的药!”
“这……只是。”话未说完,他早已不由分说地被藕臂拉至床榻边,素手稍用力一推,那白衣精壮身躯便霎时倒于暖热床榻上,却随即弹起,他迅速理好衣饰双手合十,红着脸阖眸念佛不停。
“我身为女儿家都不介意,呆书生你介怀甚么?”见白衣身影低头念佛快步走向房门口,狐红蔻勾唇一笑,轻柔摇摆着身后的蓬松狐尾,丹凤眼眼尾一扫,娇媚语气中没来由地多上几分霸道,“呆书生,我可与你说明白了,今夜你要么于这炕上睡,要么……”,曼妙身形绕着那笔挺如竹的身影款步而行,清新百花香气随身形紧紧缠绕于他身上,“还是你意欲搂着我取暖,在屋外睡?”
“啊?!这万万不可,万万不可!阿弥陀佛!”箫竹沥闻言身形一颤,仿如一只煮熟的虾般全身红艳艳,蒸腾着热气,转身便欲夺门而逃。
银铃般的笑声于屋内回荡,素手取下腰间百花软鞭,抬手间便卷向箫竹沥那精瘦健腰,素手用劲一收,便将之拉倒于床榻上。她优雅将莲足落于床沿上,半俯身看着床榻上面红耳赤的俊颜,顽劣心性骤起,玲珑身子不禁低了几分,附于他赤红耳郭,媚声娇道:“怎么,呆书生,还怕姑娘我吃了你不成?”语毕,又是掩唇轻笑不止。
箫竹沥紧阖眼眸,面红耳赤地轻声求饶:“狐,狐姑娘,请松绑让我出去,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于礼不合,于礼不合!”
“你可是清楚得狠,我向来是说一不二的。”见他乖乖半躺床榻上不敢再有任何举动,她满意地展颜一笑,掩唇打了个哈欠,兀自爬上床榻拉过厚实棉被裹好躺下,困倦眨眼间,温声提醒:“呆书生,念经可别出声喔!姐夫说柜子里还有被褥。”
“……”,箫竹沥顾不上面红耳热,紧紧阖眸忙坐起身,僵直身体,从怀里掏出那串紫水晶佛珠,掐拨着默念清心咒。
少顷,听闻身后传来均匀轻微的呼吸声,僵直许久的身体方随长气一舒而霎时放松,他正欲专注念经,却发觉即便念罢《清心咒》数遍,心中波澜却一直未曾平复。
不知晓究竟是因那一直萦绕自己的清新花香,又或是那毫无警觉防备安然入梦的呼吸声,总是轻且柔地撩拨着他难以自持的心神。
挣扎许久,他最终还是顺从内心,缓缓启眸,慢慢回首。但见那裹于厚棉被之中的玲珑身躯如同婴儿般蜷缩成团,密如小扇子般的长睫,借由烛火于滑腻肌肤上点落清浅光影,柔荑间虚握着一串晶莹的紫水晶佛珠,盛世容颜因入梦而愈显纯净脱俗如谪仙,晚霞火云般的长发随意披散于床榻之上,有几缕发丝甚至如同云卷云舒般恣意触及自己的衣袂,玉面当下染上同色云霞,他忙低垂眼帘。
须臾,他却再度如受蛊惑般,缓缓启眸,修长手指轻柔地仿若怕捧碎那稀世珍宝一般,温柔地撩起一缕如同流瀑的浓密发丝。
柔软浓密的长发,色如火焰,像极了狐姑娘的性子:时而娇媚温柔若水,时而随性坚毅胜火,令人捉摸不透,然而内心却是极替人着想的心善之人。
绸缪束刍,三星在隅。今夕何夕,见此邂逅。子兮子兮,如此邂逅……
他蓦地如被烈焰灼烧般抽回手,忙转身端坐默念清心咒,只是沾染于长指上那清清浅浅的百花香轻易再迷醉了他的心神。
箫竹沥啊箫竹沥,枉你拜入佛门清净之地,更饱读圣贤之书,竟不顾礼法唐突佳人!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龙窟万年寒冰洞内,敖润侧卧于白熊皮铺就的地面上,含着浅笑看向冰墙后的狐浅莲,柔声道:“莲儿,今日能一偿你夙愿,我很是欢喜。”
冰后,亦有婉媚女声含笑应:“润郎,谢谢你,我今日也是欢喜得紧。代我谢谢沛二哥。”
“我早已代你谢过了!”敖润尤保有当年的少年心性,坐起身微微撅着粉润唇瓣,语气稍有不悦,“莲儿,现下你唤一声‘二哥’,可比唤我还甜!”
“润郎~!”甜糯柔声呼唤传来,明显含着娇羞情态,“莲儿才没有!”
他眉眼间满溢满足的微笑,方满意地复又睡下。
“润郎?”轻唤即便是透过冰墙传来,却仍是柔情蜜意。
“嗯?”他慵懒且宠溺地回应。
“你眼瞧着小妹与竹沥,如何……”,她温声中满是关切,却又蕴着担忧。
“郎情妾意,璧人一双。”回想起他两人相处,狐红蔻每每欺负于箫竹沥,箫竹沥却一再羞赧应对,敖润便不禁笑出声,“不过比不上我与你。”
“哪有人如此脸皮厚的,我不理你了!”她羞赧之意大盛,再不做声。
他却笑得宠溺,回应:“我理你,便好。”
*
如扇长睫微颤,光影落于光滑如脂的面庞上,仿佛蝴蝶灵巧扑扇翅膀,眼帘缓启,紫莹莹眼瞳倏忽回神,视线清晰处,床榻边一个盘膝打坐的挺拔身影莫名地令狐红蔻安心一笑。
这个傻书生,昨夜便这么盘膝念经念了一整夜吗?
自长姐离开,这五百多年中,不曾再有人彻夜陪伴于我身旁,也不曾再有人在危急时护在我身前,替我遮挡一切……
每每皆是我独自一人,或彻夜修炼,或吹笛画画,如此孤寂一夜。
即便是与苓儿、元参兄还有虎兄一同彻夜饮酒,那酒醒后的落寞也转瞬替代了相聚的欢愉。
我早已忘记:有人于旁伴我入梦,次日清晨启眸,再映入眼帘内仍是昨夜入睡前身旁那一人,是怎样的感觉了。
察觉到身后的视线,箫竹沥缓缓启眸,启唇轻声试探:“狐,狐姑娘,你醒了吗?”
“早安,傻书生。”她托腮侧卧于床榻上向那忽而僵直的白色背影,不禁莞尔不止,香软娇躯于轻颤间愈显曼妙曲线。
“我,我煮了白粥和素面,狐,狐姑娘洗漱后便可用早饭了。”他顿了顿,低垂着头轻声补上一句,“不过厨艺比不上润公子的万一。”
见他僵硬站起身,耳郭染红,意欲逃离,她不禁掩唇嫣然:“昨夜,你可真乖。”
如愿见他一愣,随即红晕由耳郭蔓延至面庞与颈项,忙念着佛快步走出卧房,她不禁俯于床榻上如春风中轻摇的精致银铃般轻笑不止。
疾走脚步不自觉于卧房外收住,箫竹沥回首看向身后卧房窗纱上所映出的娉婷影像,不禁怔于原地。
自我懂事以来,每个长夜无不是伴着青灯古佛、念珠佛经度过。
身旁有一人彻夜相伴,即使只是无声卧寐,不言一语,却也觉得心中平静温暖。
这,是佛祖法海无边,也不能让我体味到的心安。
*
清早,东升之日的第一缕金光挥破晨雾,洒落于大唐都城长安上。
此时,简白青早已坐于大唐官府书房内审阅官府文书,忽而远远听闻有声如震雷般的男音唤自己:“白青,白青!”他知晓来人乃是自己的师父,大唐开国功臣之一——左领大将军程咬金,忙起身出书房相迎。
才出书房门,果见一个大腹便便,雄壮威武的中年男子而来,一见简白青便眉开眼笑地上前用力拍向他的肩膀,爽朗大笑,“白青,为师昨夜便将请皇上赐婚于你与文元的奏折连夜上呈,方才也已然请那赛金花去英府提亲了;下午,你便随为师前去英府送上那议婚之礼!你放心,一应所需之礼,为师老早便为你备好了!”程咬金面色微有凝滞,“不过近日皇上夜不安枕,恐怕赐婚圣旨会迟一点方能下来。”
对自己的婚事早已胸有成竹的简白青,佯装喜出望外地下跪叩头,笑道:“白青谢师父关怀。师父请上坐!”说着,恭敬奉上一杯热茶于程咬金。“师父,请喝茶!”
程咬金接过茶,开怀笑道:“想到再过一阵便能喝上一杯徒弟媳妇茶,为师便高兴!哈哈哈!”喝过茶,放下茶盏后,他扳着指头自言自语道:“纳采、问名、纳吉、纳征、告期,六礼这么行下去,为师与恭德老早便看好了——下月初八便是吉日,可行亲迎大礼!”说到高兴处,不住颔首的同时,大手拍向椅背,震得那张紫檀木雕花太师椅颤抖不已。
那恭敬立于一旁的简白青也是勾起薄唇唇角,微笑不已。心下暗道:
哪里却要等到下月初八呢?
徒儿可比师父还心急呢!
明日便可完事了!
寒风呼啸的北俱芦洲,敖润的温暖木屋内。
白皙葱指拈起汤匙勺起一勺蒸腾热气的白粥送入朱唇间,阖眸细嚼,少顷,狐红蔻方启紫色眼瞳,流转眼波绕于眼前那正关注她品评结果的白衣书生,勾唇一笑,“呆书生,你为我熬的粥很棉,很好吃。”
婉转莺啼的夸赞,当即令箫竹沥双颊微红,他低垂眼帘,羞赧低声道:“狐姑娘若喜欢,便多吃几碗。”
她含着笑意一口一口细细品着白粥,身后蓬松狐尾偶尔调皮摇摆撩动,一双桃花眼仍是注于那坐于自己对面,因赧然而低头,却偶尔偷眼瞥向自己,随即又低眸的玉面书生。“呆书生,你的粥要冷了。”她倏忽掩唇嫣然,提醒。
“呃?喔!谢狐,狐姑娘提醒。”箫竹沥虚咳一声,忙正襟危坐,拿起汤匙开始吃粥,不想不曾吹凉,舌尖顿时被滚烫白粥烫伤,他忙取出太极扇展开遮于面前,以手做扇为舌尖扇风。
狐红蔻自是粲然不止,好一会方止住笑意。
默然相对间,她缓缓转动一圈纯紫色星眸,放下汤匙,探寻看向他,缓缓问:“呆书生,你说你儿时曾去过缠云山采药?”
“呃?是的。”箫竹沥闻言看向她,下意识按了按胸口。
是那个小荷包罢?
紫眸因捕捉到这个微小细节,而不自觉微微眯了一眯。
那荷包里的物件,究竟是何人所送?他竟如此视若珍宝?
“我记得很清楚,六岁那年,我师父空度禅师带我云游至缠云山附近,”箫竹沥微垂眼帘,温声将儿时之事道来:“听闻此山钟灵毓秀,出产着不少草药,便带我上山采药……”。那温润的眉眼间,仿佛凝着难以名状的温情。
狐红蔻心中不由得一紧,有些局促地握紧了柔荑。
暖阳普照下的缠云山,一株为金光所照耀的山藤野蔓上,盘缩着一只火红色皮毛的小狐狸,正阖眸养神晒着太阳。忽而她鼻尖微嗅,缓缓启紫
色眼眸眺望向某个方向。
是人族的气息……
山野之间,隐隐听闻一个男童稚气的嗓音,随着他小小身躯跳跃而欢快地传来,“哈,一株龙骨,又一株防风!”一个身着白衣的白胖小男娃顿于地面,一双明澈蓝紫色眼瞳只顾专注于草木之间寻找他所需的草药,粉团一般的脸庞上沾染着几点泥污,亦不曾发觉;然而却愈发衬得他粉雕玉琢,俊秀可爱。小小身影于原野上或奔或跳,丝毫没有发现他已然与师父失散。
“啊!有一株……”,因无意中瞥见碧野之中一点殷红色的小花,小男娃忙用一双沾染泥污的小手捂住自己几乎因惊喜而唤出那草药名的小嘴,蓝紫色眼瞳左顾右盼间不见自己的师傅,不及深思,白皙的小胖手从怀里拿出一根红线,小心翼翼地走近那株长着小红花的植物,一个扑倒,轻握住那朵小花的茎,忙将红线重重绑于茎上,这才从一口气。
他放下身后的药筐,从内里拿出一把小铲,小心谨慎地翻动着那株草药四周的泥土,同时温声哄道:“人参娃娃,你可别跑喔,我带你回去治病救人好不好?别跑,别跑。”一心一意地挖草药的小男娃却丝毫没有发觉自己与身后悬崖近在咫尺,而他所处的地面下方,已然开始因龟裂而有细碎的泥块不住坠落深渊。
一双小手拨开浮土,箫竹沥轻轻由土中取出一支已成型的山参,欢快地笑着,然而下一瞬,他的身体便随足下坠落的泥土无助地跌落悬崖。
大唐长安城,镇国大将军府邸。
听白青说,今日一早,程将军便会携他去宗庙行纳吉一礼。
花园中,一位姜黄色衣袍的少女手执拉得满圆的弓箭,正努力静下心瞄准箭靶红心,忽见丫鬟兴冲冲地跑来,笑嘻嘻地通报:“小姐小姐小姐,老爷正在花厅与程将军商谈小姐与简公子的婚事呢!小姐要不要去偷听一下!”
现下程将军登门,莫非是纳征一礼?!
如若再这么下去,这文定一过,赐婚圣旨一下,便改无可改了!
英文元秀眉一蹙,葱指一松,箭离弦而出,稳稳钉于箭靶红心上,嗡嗡作响不止。她将弓箭抛给丫鬟,莲足一点,纵身于假山上借力,轻盈跃向鳞次栉比的屋檐,一路向花厅而去。
片刻,她便来到花厅外,隐身假山后,屏息凝神聆听屋内动静。但闻自己的爹爹英恭德笑吟吟地问:“咬金兄,怎么不见白青一同来啊?都快是我英恭德的女婿了,莫非他还害羞不成?哈哈哈!”
“哈哈,不,不,不!”程咬金干笑两声,解释道:“白青他原本是随我一同来拜见未来泰山大人的,怎知半路上他被公事缠身,先行回官府了。恭德兄还请见谅。老夫做主也是一样的。”
这个简白青,我真是错信他了!
英文元闻言秀眉微拧,正欲现身阻止,蓝紫色眼眸一冷,倏忽转身便击出一掌。然而对方却轻松偏首躲过,一个大掌转瞬便捂住自己的樱唇,同时有一个低醇男音传来:“文元,是我,白青。”
她认出眼前藏蓝色衣袍的年轻男子正是自己此刻欲寻找的简白青,忙点头示意他拿开手。两人忙继续缩躲于假山后,透过两个洞孔窥探向花厅之内。
“程将军不是说你回官府有要事了吗?你怎么在这?”她压低声音,看向身旁嘴角噙笑的年轻男子。
“那不过是个幌子。我在这的原因和你一样。”简白青胸有成竹的笑看向她,宽慰,“放心!一切如你我所愿!走罢!”
“去哪?”
他却不由分说地拉上身旁的娇小,轻身跃过围墙,于鳞次栉比的屋檐上渐渐远了踪影,于是不曾听闻,那响彻英府后花园,英恭德的一句“什么?!八字相冲?!”
“八字相冲?”此时,迎风立于长安城西城门门楼屋顶上的英文元不觉颔首,扭头看向慵懒仰卧于屋顶上的简白青,赞许地笑道:“难怪你如此成竹在胸,原来如此。那么便是在今早……”。
“没错。”简白青半坐起身,左手托腮,闲适地瞥眼看向城楼下的车水马龙、人声鼎沸,娓娓将早上之事道来。
且说今日一早,程咬金便携简白青,拿着简白青与英文元两人的生辰八字前往长安城郊外的程府宗庙,欲行纳吉之礼。
香火缭绕前,宗庙主事挑眉看向地面上两片呈阳卦的筶,转身眉头深锁面色阴沉地看向程咬金,摇摇头,缓缓道:“程将军,请恕老朽多言,老朽将简公子与英小姐的八字合婚数次,所得出的结果均为大凶啊!”
程咬金面色凝重地看向那主事,“程某愿闻其详。”
“简公子四岁之前命犯孤星,刑父克母,因此出生时四乡八岭的猫猫狗狗全部死绝。然而五岁命中便得遇贵人,这位贵人便是程将军您!简公子得缘成为程将军您的关门弟子,从此仕途坦荡,富贵不可限量。皆因他将星入命,为纵横天下之将才。若非如此,简公子如何年纪轻轻便能成就战功,名震大唐?他日,简公子将迎娶家世不俗的美貌女子为妻,夫妻情深、瓜瓞绵绵、富贵荣华。”
“而英小姐本身命格甚好,出身富贵,命中无忧,日后所嫁夫婿必为人中龙凤,旺夫益子,夫妻恩爱、子孙满堂。然而英小姐乃是天上仙女投胎,此仙女深谙军事韬略,否则小姐她也不会巾帼不让须眉,名震天下了!”
“若就命格来说,两位皆是将才,可享富贵,仕途平顺,然而若是合婚……”,那主事直将头摇成货郎鼓,“常言道,一山容不得二虎,龙争虎斗必有死伤,因此两人只宜做同僚、兄妹,是万万不能成就夫妻良缘的;若是执意结亲,轻者,家无宁日、鸡犬不宁;重者,一个月内必有血光之灾,灭门之祸……”。
“这,这,这,如何是好?”冲锋陷阵、上阵杀敌都不曾被难倒大唐开国功臣之一的程咬金闻言,浓眉紧拧,不安地看向一旁失望沮丧的爱徒,忙伸手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白青,你放心!为师会想办法的!”
“白青蒙师父痛爱,养育、教导十余年,万不可因白青的婚事,而祸及师门,白青万万担当不起!”简白青说着扑通跪倒于地,不住磕头,却无人看到他薄唇转瞬即逝的上扬笑弧。
“哈哈哈哈哈!”长安城西城门门楼屋顶上,简白青于屋檐上笑得前仰后合,“我是真没想到这主事还真能掰,我让他说一句,他到编排了许多没有的。他是如何知晓我出生时,家中的蟑螂全部都遭灭门了?都怪别人卖错老鼠药给她。哈哈哈哈!”
“这样是否不太好?欺瞒尊长……”,虽算圆满解决此事,然而英文元却面有忧色。
“你还有其他办法吗?还是你想我们当真成婚?”简白青一副心安理得的神情,“放心啦,放心啦!我们两个终有一日会寻到意中人成婚的,只不过不是彼此而已。”
看似已度过逼婚危机的两人,却不知晓,此时镇国大将军府花厅内。
“恭德兄,以程某愚见,”程咬金捋了捋短须,心有不甘地道:“我们再多找几个占卜算命的能人异士问问,说不定有化解之法。”
英恭德亦有所期盼地颔首,同意,“也好!也好!看咬金兄的神情,莫非已有人选?”
紫黑色云雾缭绕的巍峨武神坛祭祀台前,一个金甲男子面对祭坛,背手而立。
一个身着土黄色铠甲墨绿色披风,面貌狰狞的男子,远远飘浮至那金甲男子身后两丈处,拱手朝对方恭敬行礼,“参见修罗傀儡大人。”如果说该人身体悬浮于半空之中只是诡异的话,那么令人感到可怖的便是他那大于左手数倍不止的右手,五指粗壮如树枝,利爪呈倒勾状,色泽紫黑森冷,显然喂有毒药。
“黑山老妖,事情办得如何?”那金甲男子声音尖细,仿佛可以直接穿过皮肤毛孔侵入到身体的任何一处,令人闻之可怖,颤抖不已。
“回禀大人,小的已经按大人吩咐行事,目前,进展顺利。”黑山老妖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发抖。
“很好。”金甲男子徐徐转过身,一双金色眼瞳冷冷地俯视台阶下方的属下,唇角带着一丝得意的笑,面上描有黑色诡异花纹,面色阴郁。“人族最易受戾气侵体,我们控制的人愈多,势力愈强;人间怨气愈浓愈盛,愈有助于蚩尤大人破封。”
“蚩尤大人如愿后必定会重赏大人您的。”黑山老妖忙不迭地赔笑奉承。
此言果然十分顺修罗傀儡的心,他当即扬天长笑,“哈哈哈哈哈!”幽冷笑声回荡于武神坛四周,如同鬼泣。
*
风雪呼啸之中的北俱芦洲,一栋炊烟不断的木屋内灯火通明,为这了无生机的大陆带去些微温暖。
客厅圆桌前,狐红蔻笑语晏晏地手执饭勺盛着一碗热粥。“呆书生,你为我与姐夫煮了两、三日晚饭,今早也试试我为你熬的白粥。”
“劳动狐,狐姑娘了!”箫竹沥道着谢,忙伸手去接柔荑所端向自己的粥碗,却因无意中触到白皙葱指而如遭烈火炙烤般缩回手,低眸不敢再看向她。
狐红蔻的双颊飞快掠过几缕红晕,稳稳地将粥放于他面前,唇角含笑地道:“先说好,我可是第一次洗手作羹汤!”倾世容颜所挂的柔婉笑容倏忽转换上霸道之色,“呆书生你可不许说不好吃!”语毕,却掩唇噗嗤笑出声来。
那厢仍是红着脸,视线规规矩矩落于粥碗中的玉面书生,唇瓣启阖,不知该如何应答,只得拿起汤匙勺起粥,轻轻吹着热气,以掩饰自己的羞赧。
“明日,便要回去了呢!”她以素手托腮,微嘟着菱唇,神色惆怅地注视着正埋头吃粥的年轻男子。
北俱芦洲虽然酷寒,然而在这里的几日却仿佛身处世外桃源一般,几乎令我忘却一切……
倏忽,花颜一凝,秀眉微蹙。
狐红蔻啊狐红蔻!你可当真是无情无义!你的长姐被封于万年寒冰内,与丈夫近在咫尺,却如分隔天涯,你却乐得如在极乐世界?!
思及此处,她不由得握紧粉拳,眼瞳微眯。
却在此时,耳畔传来宽慰的温润嗓音,清朗宛如三月春风,柔缓地熄灭她心中的烦闷,“虽然狐,狐姑娘你畏寒,却也是可以不时来这里小住,陪伴狐施主的。”箫竹沥略微低着头,然而一双深邃的蓝紫色眼瞳却小心翼翼地凝着那神情由喜转忧,又变阴的红衣少女。
只怕,我需要好一段时间方能来这里了罢。
她再对上他的朗目时,清澈紫色明眸中已满是平静与坚毅。
他忙移开视线,不自觉落于她纤细右腕上那串如同她眸子一般明澈的水晶佛珠上。“狐,狐姑娘也颇有佛缘罢?”她与他的佛珠,同由一百零八颗紫水晶串制而成。
他与她,果然缘分匪浅罢……
因心底渐渐升起的欢喜,他润软的浅粉色唇瓣亦上弯成一段优雅的弧度。
闻言,紫色星眸垂视向腕上那数圈与眼瞳同色的佛珠,神色略略有些黯淡,她幽幽道:“从前,我与长姐曾得一位高僧照拂多年,他在圆寂坐化前,为我与长姐取了名,并将他的这串佛珠送于了我。”
自己曾痴往候他五百余年,曾以为自己已然狠下心,只以找寻长姐为要,不再动那会令自己痛彻心扉的男女之情;然而却不曾想,会遇见他……
如画眉眼不由得柔婉如一池春水,一双翦水秋瞳眼波流转于眼前那温润君子面上,双颊没来由地迅速染上霞色。
箫竹沥却不曾发觉,仍是专注地低头吃粥,语气带着些探寻,缓缓道:“日前,与狐,狐姑娘闲谈,似乎姑娘你对鄙寺颇为熟悉……”。
她曾数度去过化生寺吗?却为何,自己从未见过她?
狐红蔻却仿佛置若罔闻般,勾唇促狭一笑,娇声道:“我可不唤‘狐,狐姑娘’。呆书生,你不是早已知晓我名唤‘红蔻’吗?‘红豆’的‘红’,‘豆蔻’的‘蔻’。”
“红蔻”,她果然是唤“红蔻”!
男子温和的眼眉间蕴着温柔,胸间律动不由得骤快数拍。
心怀赤诚的豆蔻年华少女。
问名,乃夫家大礼。我当真可以唤她的闺名吗?
思及至此,白皙俊颜不觉倏忽一红,忙放下汤匙拿出折扇优雅展开遮挡于面前,却仍不自觉低着头。
那厢,狐红蔻柳眉一挑,面含不悦。
这呆书生,自何时起竟喜欢以折扇遮面了?
她嘟一嘟不点而朱的菱唇,少顷,却又笑绽如天香国色,华贵雍容,“‘红蔻’乃是他亲自为我取的名,除了他,我从不许别人唤出,便连长姐也不许。”
“他”?
太极折扇后的俊颜当即僵住,心如坠冰海,沉且冷。
是因为她的闺名乃是由“他”所取,因此便不许别人唤出吗?
我是该因“他”于她心里分量颇重而不快,又或因她待我不同于他人而欢喜?
又或许,其实是我多思——红蔻她非人族女子,所以不会如世俗女子般,遵守那闺名不容父母、兄妹以外的人知晓的礼法?
箫竹沥啊箫竹沥,你何时竟开始患得患失起来,便连此等细节都斤斤计较,心绪千回百转?
他心中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潇洒地收起折扇放于桌上,缓缓对上她那双明澈如同秋水般的眼瞳,温声轻唤:“红,红蔻……”。
“嗯?”倾世容颜含笑应着,如同夏日红莲,清新脱俗。
“你……是否甚为留心佛门弟子……”,他思忖千百回,终究还是脱口而出;然而出口后又甚觉不妥。
箫竹沥啊箫竹沥,你这分明是在质疑红蔻!
他正欲开口道歉,她却嫣然如同春日花簇,秋夜明月,“我何止独独钟情佛门子弟——”,翩然起身间,婀娜身影不觉间已来到挺拔如竹的男子身旁,素手轻盈落于宽厚肩头,吹气如兰于他染上红晕的耳郭,细若蚊声地娇道:“我更倾心于那些白衣翩然,手摇折扇,拜入空门的翩翩书生~!”
这日一早,简白青按时来到官府议事大厅,听几个属下汇报长安城内的治安事宜。“近日城内临近酉时便开始出现游魂?”简白青闻言蹙起剑眉,右手食指指腹缓缓抚过下巴,神情严肃,“要说此时恰好七月,鬼门大开,有游魂倒也不奇怪……”。正在他沉默思忖之际,忽听闻一个熟悉的声音蓦地由议事大厅外传来。
“白青!白青!”
文元?
听闻呼唤,他蹙眉扭头循声看去,果然见一个姜黄色衣袍的二八少女心急火燎地疾步而至,竟是一改往日沉稳与冷静的英文元。
“文元,早!”颔首招呼,简白青便自顾自地扭头看向众属下,吩咐:“你们分头去请长安城内口碑好的法师、术士,备齐他们所要的驱鬼物件。今夜起,我们便十六卫去巡城……”。
“快随我去太史局!”英文元不由分说地拉起简白青便朝门口拉去。
“何事如此焦急?近日城内有不少游魂惊扰百姓,我正吩咐手下呢!”他颇了解这位儿时玩伴沉着镇定的性格,虽然也好奇天底下居然能有事情令她心急如焚至此,然而还是公事要紧。
即使身体被对方拉扯渐渐远离议事大厅,他仍是不忘朗声嘱咐道:“申时三刻东门集合……”。
简白青被英文元拉至官府门口,推搡上自己的坐骑,一路尾随她直奔太史局,他不禁好奇问:“何事要去太史局?”
“我爹与程将军仍为你我八字不合,不能成婚之事忧烦,”疾驰矫健枣红马上,尤显英姿飒爽的英文元蹙眉偏头看向她,一双翦水秋瞳满溢焦急,“他们现下正在请教袁天罡、李淳风,询问化解之道!”
“袁天罡、李淳风?!”原本气定神闲的简白青差点由马背上跌落,忙定心神,踏好马蹬,手执马鞭狠狠抽于马臀上,急呼:“驾,驾!这下
铁定会穿帮!”他的坐骑何时受过主人此等对待,吃痛长啸间,撒开腿狂奔不已。
“你预备如何破解?”若是她能拦得住爹爹,又或有法子应对,自是不会一早便不由分说地迫他公私不分地由公事抽身,随她走。
她只希望他能有计谋化解此事。
然而被寄予厚望的俊逸公子却无奈地摇摇头,一脸沮丧,“袁天罡与李淳风可是御用之人,我一区区总领,如何能行贿赂、胁迫之事?只能见招拆招了!”
姜果然还是老的辣!
两人心下烦躁,不由得急急驱马疾驰。
一盏茶的功夫后,两人赶至太史局,将缰绳丢与门口的守卫,也等不及通报便匆匆往里赶。穿过层层门廊,两人遥遥便见大堂内有四个男子正笑语晏晏,相谈正欢,心下不觉一惊,忙加快脚步。
方踏入大堂,便见堂上主位上两个男子目不转睛地瞧着他们两人;一个花甲老人捋着长须含笑连连称好,另一个中年男子则不住颔首眉开眼笑。
惊得简白青与英文元两人顿时冷汗涔涔,面面相觑,忐忑不安。
莫非袁天罡、李淳风已为我们合过了八字,是天作之合?!
这下完蛋了!
*
这日傍晚,北俱芦洲仍是万年不改地风雪连天,只是满目苍凉之中,离别之意甚浓。
龙窟,万年寒冰洞之中。
身着天青色斗篷的箫竹沥分别朝敖润与冰墙后的狐浅莲谦谦一礼,微笑温道:“润公子、狐施主,明日一早,小生便要告辞了。在此向两位辞行,感谢两位连日以来对小生的照顾。”
“此处天寒地冷,衣食匮乏,照顾不周,还请多多包涵为是。”敖润伉俪笑意满满地忙谦和回应。
“竹沥,你客气了。远道而来探访我与润郎,却不曾得好好招待。”
“哪里,哪里。”
身着猩红色斗篷的狐红蔻素手轻抚冰墙,不舍地娇道:“长姐,明日一早,我便回去了。”
“小妹,切记你曾向我发誓,你不会再动那救我出这万年寒冰的念头。”狐浅莲语重心长的柔声透过寒冰传来,尤显其长姐威严。
窈窕少女乖顺低头颔首,“长姐,你放心。”说着她看向一旁身着海蓝色斗篷,尤显其长发飘逸、眼眸深邃的敖润,“不过也请长姐与姐夫答应我,无论如何,都要好好活着,等候你们真正相聚的那一日。”
敖润闻言,伸手轻拍她香肩,微笑回应,如兄如父。
“竹沥,我与润郎便将这固执的小妹托付于你,还请你多多照顾为是。”狐浅莲仿佛正笑看于那玉树潇洒、风度翩翩的玉面书生,语气中颇有长辈之风。
“润公子、狐施主客气了。”箫竹沥面色当即如覆红纱,忙拱手行礼。
敖润却笑着打趣地拍向他肩头,道:“下次再见面时,改了这称呼罢!”
箫竹沥闻言,玉面愈显红润之色,几乎可滴出血来,忙取出折扇扬开遮挡,顿时引得敖润夫妇笑逐颜开不已。
“姐夫、长姐!”一旁的狐红蔻双颊泛红,跺跺莲足,背转过身,娇声替他解围:“傻书生,下回你见他们,唤‘润兄’、‘润夫人’便可!”
闻言,那为上好白玉制成的太极折扇所遮掩的玉面霎时一僵,如画眉眼隐隐凝着失落神色。
原来红蔻你,并不希望我改口称呼吗?
金乌渐露西沉之势,大唐都城长安,北城门门楼屋檐顶,呆愣愣地坐着两个人;一个眉目俊逸的年轻男子藏蓝衣袍,红发束顶;另一个则是姜黄华服的蓝紫色长发少女。
两人因震惊而面显呆滞之色,甚至连头顶、肩头停留几只胆大贪玩的鸟雀也不自知。
不知过了多久,两人方整齐划一不约而同地眨眼。
所以,白青他果然是英勇无敌、战无不胜的破军星下凡。
因此,文元她确实是掌六韬三略、军事兵法的天女玄鸟转世。
“简公子确是破军星君下凡,英勇无敌、所向披靡、难得将才也!”李淳风颔首眉开眼笑,“英小姐将星入命,玄鸟为名,主韬略法术,终富且贵……”。
“简公子他目光炯炯、虎瞳豹颈……前途不可限量,富贵不可斗量……”,袁天罡捋着长须含笑连连称好,“英小姐,眉眼英姿、尤胜男儿……前途远大,鹏程万里……”。
回想起一个时辰前的所听所闻,简白青与英文元扭头相视,异口同声:“他们两人所著的《推背图》预言无一不准,想来不会错罢?”
“所以,我们真的不用成亲了?”英文元有些难以置信地定睛看向简白青,求证。
不想那俊颜竟凑近自己几分,涎皮赖脸呲牙裂嘴地笑道:“莫非其实文元你甚想与我成……”,一个“亲”字未曾出口,光洁额头上当即被素手贴上一张“定身”黄符。
“喂,文元,别定住我啊!开玩笑啦!文元……”。
片刻,两人喜笑颜开击掌庆贺,惊得身上鸟儿四散,两人如释重负地仰躺于屋檐上,远眺碧空。
“但是袁老与李老又言:‘三界隐有不安宁之势,风云将至。常言道:时势造英雄。两位必当有大显才能之机!’”
“我到不愿为扬名立万、建功立业而当真有此危机。”
“的确。”
两人正慵懒闲适遥望天空那被夕阳余晖镶上金边的云彩,忽听闻门楼上有人高呼:“简大人、英大人!”
两人坐起身看去,但见来人乃是当今万岁近身内侍心腹王德,忙轻身落地,恭敬行礼。但见那内侍回礼,笑道:“简大人,皇上闻得大人乃是破军星君下凡,英勇无比,特遣某家请简公子今夜为皇上守夜。”
“有劳王德公公了。只是白青之前听闻陛下夜不安枕,尉迟将军与秦将军为陛下守夜后,龙体已安枕无虞夜夜好梦了吗?”
“唉,别提了。”王德一甩拂尘,摇头道:“昨夜尉迟将军与秦将军与那些恶鬼相斗,受了些伤。皇上疼惜,特命两位将军休养。正愁着寻哪位将军值夜,便恰闻简公子美名,于是便遣某家来了。”
“如此。有劳王公公引路。”皇命在身,公事也不得靠边,简白青当即比出“先请”的手势。
一直静默的英文元忙唤:“王公公,文元可否一同前去,为陛下尽职?”
简白青略一思索,摇头,道:“不急。虽说尉迟将军与秦将军应敌在前,此时身体虽有不适,然而我心觉此事有些蹊跷,待我先做前锋探一探敌情。如我当真是破军星君下凡,那么对付这些鬼魂便不是难事。若我当真不济事,文元你怕我不会拉你下水吗?”说着他扬眉朝她一笑,当即随王德入宫。
“也好。若有需要,尽管叫我。”
夜色浓郁,微风徐徐,身后皇宫烛火摇晃。
手执宝剑擒龙,立于皇帝寝宫前的一位藏蓝色衣袍红发俊逸男子,忽而朗目一睁,手中利刃早已挥出截向无声无息浮现于自己身前半尺外的一团渐成形体的暗紫色半透明形体。
形体遇剑而分,散后再聚,形成一个利爪猝然抓向简白青臂膀。然而他身形微动,轻盈闪过,擒龙再出,形体被截为两段,“嘿嘿”冷笑,又再重汇为一体。
如此反复十余招,简白青虽未占上风,那形体却也未逃到便宜。
但见它略略后退几步,阴测测冷笑中,再没了踪影。
简白青也不欲去追,立于原地,只是蹙眉看着对方消失之处,不发一言。
如此难缠,到底是何来头?
*
这日,天色向晚,一个手执桃木剑,藏蓝色衣袍紫红色头发的矫健身影于长安城大街上鳞次栉比的屋檐上跳跃,与下方街道上几个紧随疾驰的男子一同上下包抄着前方几个飘忽的半透明形体。
眼见将至十字路口,自己的另几队下属也狂奔即将于路口汇合,简白青轻身跃起,执桃木剑以“力劈华山”之势劈斩向下方一个幽魂,那暗紫色形体当即于痛苦哀嚎间四散。他低头躲过一个幽魂利爪,手中木剑以一招“破壶沉舟”连斩三鬼。那厢,他其余的手下亦以桃木辟邪之利先后斩杀余鬼。
锐利眸光扫视间,见有一鬼已夺路而逃,简白青当即足下借力,轻身跃起紧追不放。
然而绕过几个街角巷口,直追至那月下垂柳拱桥边时,那幽鬼却已不知所踪。
正当他蹙眉凝神,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之时,忽而隐约见自己前方四、五尺处,朦胧月色下,出现一个若有若无的淡紫色身影,非但没有幽暗鬼气,反而有似有若无的香气飘来。简白青不觉勾起唇角,握紧手中桃木剑,伺机待发。
月色朦胧,宛若轻纱,柔柔笼于天地之间。
苍茫宁和的缠云山山间小路旁,有一白衣书生与一火红色娇艳少女坐于山石上休憩。
“这一程,辛苦你了,呆书生。”忆起这一月有余的相处,狐红蔻心怀感激,诚恳地轻声道谢。
“并没有什么。”箫竹沥面色不觉微红。暗自宽慰自己:幸而这月色迷蒙,大约看得并不分明。
然而便愈是在这夜色之中,嗅觉愈灵敏。百花清香气息霸道却又是悄然地包围着他,不知不觉间醉人心扉。为这柔婉月色所笼,身旁伊人愈加眉眼如画,姿颜盛世,宛若月色下翩然绽放的一朵昙花,清新淡雅,然而却自有其绰约多姿、妩媚娇艳之情态。
思及此处,他忙起身走出几步,取出折扇潇洒展开为自己扇风,意欲渐缓面上滚烫之意。此去一月有余,今日仿佛是七月的初七?
“呆书生,其实你不必送我回到盘丝洞门前,到山脚下便可。”她却不疑有他,只是觉得那他那独有的,极好闻的草药与檀香混合的气息忽而远离了自己,当下有些不舍。面上略显落寞,身后柔软狐尾顽皮地微微轻摆,“你也劳累了。”
“无妨。夜色深沉,红蔻你一人赶路甚不安全。”他遮挡得住他关切的神色,却掩饰不了语气之中的关怀。
却此番分别,我便再无理由来找红蔻了罢。
他意欲多看她几眼,然而却又自持着不欲转身看向她。
如此,能多聚一刻,也是好的。
《诗经》中《月出》一首不觉浮上脑海: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月出皓兮,佼人懰兮,舒忧受兮,劳心慅兮!月出照兮,佼人燎兮,舒夭绍兮,劳心惨兮!
他当真以为她是弱不禁风的娇弱女子吗?
她虽在心里腹诽,然而面上却是凝着喜色。心思婉转处,她促狭一笑,紫色眼瞳凝向那月下尤显挺拔如竹,丰神俊朗的白衣书生,“呆书生,你还记得我长姐说的话吗?”
“呃?记得。”箫竹沥闻言,仿佛如得圣旨般忙转身光明正大地看向那一直意欲多瞧上几眼的佳人,“狐施主让红蔻你,好好照顾自己。”他好不容易恢复如常的玉面不觉又覆上红霞,“还,还……”,然而那一句“让小生好好照顾红蔻你。”却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
“不是。”她轻摇螓首,束发碧玉冠上所垂坠的一簇坠饰立时发出珠玉相击的脆响声,巧笑倩兮间莲步轻移近三、两步,轻轻浅浅的草药香夹着檀香与书墨香悄然飘入俏鼻中。
自何时起,他的气味与呼吸,总是能令她感到安心温暖?
她不动声色地深吸一口气,嫣然接道:“长姐说,幸得傻书生你前世在玉帝面前为她与姐夫求情,他们才得以免去极刑。”见那白皙滑腻的脸颊红云渐深,同时后退两步,她素手半掩朱唇浅浅一笑,促狭地又走近两步,“因此长姐让我,好——好——报——答呆书生你的大恩大德。”言毕便是一阵宛若娇俏桃花迎向温暖春风般的温软笑声。
不知是因软声特意加重“好好报答”几字,还是轻盈袭面而来的清新百花香气,背抵玉兰树,早已退无可退的箫竹沥脸颊又红上几分,忙将折扇遮于玉面前,单掌并拢,念了声佛,“红,红蔻你言重了。我佛慈悲,自然见不得众生受苦。况且‘大恩不言谢’,所以,红蔻你实在不必……”,话语因与自己仅有半步之遥的火红魅影而戛然而止,双颊的红晕霎时蔓延至耳郭与颈脖。
她,她是何,何时走近的?!
强忍笑意,她不禁提高两分音量,却仍是一贯地柔媚入骨,“长姐的话,我向来可是言听计从的。”
“这……”,箫竹沥仿佛醒起些什么,大着胆子对上那双神采顾盼的清澈紫眸,“红蔻曾在小生年幼落崖时搭救,一报还一报,因此红蔻你,不必将此等小事记挂于心。”言毕,他心里却没来由地升起一丝遗憾。
如此便算两清了吗?
他,与她,再无羁绊了罢?
月明如水,皎洁柔和的银辉挥洒于天地之间,愈加趁得夜色之中的长安城河畔宁静祥和。
一个娇声仿佛由那隐约可见的淡紫色身影处传来,宛若绽放百花之中,最为俏丽的一朵。“我说,你在看什么?”
“看的自然是姑娘……在下,失礼了。”简白青倏忽醒起礼节,忙敛起沉醉的微笑正色拱手行礼。
“哼!登徒子!”随着一句娇斥,半空中之中出现一个不断扇动身后双翼,紫色短发、紫色衣裙的少女,柳眉微挑,薄怒地瞪着他。
“谁?我?!”俊颜指着自己高挺的鼻梁,一脸无辜地解释:“在下乃是大唐官府总领简白青,并非登徒浪子,请姑娘莫要误会。”想他堂堂左领大将军程咬金的关门弟子、大唐官府总领、风靡长安城“文箫武简巾帼英”中“武”字所指——风流倜傥、狂放不羁、玉树临风的简白青!何时曾受过女子指责为“登徒浪子”?哪时不是为环肥燕瘦所围追堵截?
“谁管你是谁!盯着姑娘看的便是登徒子!”紫衣少女却不管不顾,不依不饶的倨傲神态,不时瞥眼向他。
“若是如此娇俏刁蛮的姑娘,那我便枉顾礼义廉耻,做一回登徒子又何妨?他薄唇噙着意味难明的笑意,仿若失而复得般绝不能再容忍失去须臾 ,注视着那一双碧如翡翠的眼瞳。
“你!”少女一时语塞,素手虚空唤出一根华光四溢的丝萝乔木旋即便敲上简白青的脑袋。
“哎哟!”他双手忙揉着脑袋顶的痛处,委屈地皱起一张俊颜,求饶:“姑娘,别说不过便动手啊!”除了学武时被师父程咬金打过,便是英文元与箫竹沥打过他了,但那是避不过方挨的打,而非此时,连避也不曾避,却是甘之如饴。
心境之变化,他却不曾被发觉。
那厢,得意眨着眨眼瞳,朝他做着鬼脸的少女得寸进尺得理不饶人地叫嚣:“我便是打你,你又待如何?”
“好罢,我乃堂堂七尺男儿,便被娇弱女子打几下,又会如何。”简白青说着,唇角挑着闲适的微笑,好整以暇地看着眼前以扇动骨翼,飘浮于半空中的娇俏少女。
白如凝脂的面庞上镶嵌着一双如同祖母绿般晶莹剔透的大眼瞳,俏鼻粉唇,秀眉如烟,如同紫色雾气一般的飘逸短发,两鬓各有一束为金箍所束的秀发,紫色衣裙随身形微动而裙裾飘摇,露出一双着白色绒球紫色绣鞋的金莲,以精致的骨头状白玉坠为饰,非但没有诡异之气,反而添上几分调皮。
他从未见过如此娇俏、任性,然而却让人无法讨厌的姑娘。
“你以为我不敢打吗?”古子苓握着手中丝萝乔木抬手作势便要再击向简白青,却见对方毫不闪躲,只是一直含笑凝着自己,当下面色微红,双手抱胸撇头看向一旁,冷哼道:“省得你说我欺负你,来来来,姑娘我便和你对阵三百回合又如何?”
“牛郎织女一年方能相会一次,如此兰夜良宵,若是比武切磋,此非辜负?”他仰望月牙,微微一笑,“不如我领姑娘四处游一游,可好?”
“好啊好啊!我是第一次来……”,一双素手急急捂住菱唇,截住话语。
“第一次来长安吗?”他柔柔一笑,看向此时轻盈落于身旁,只及自己肩头,蹦蹦跳跳的活泼少女,语气倏忽一转,“姑娘,请先隐身!”
“呃?”虽不明所以,然而少女还是于颔首间隐身于无形。
下一瞬,便有几个急促脚步声临近,简白青看去,见乃是自己的几个下属,当下默然站立。
“简大人。”几个下属见他在此,忙上前拱手行礼,等候指示。
“我失手让那家伙跑了。”他语气淡淡,“今夜暂且到此罢。”
“是,大人。”几人行礼得令。
其中一人随即禀报:“对了,大人,方才王德公公遣人来报,说皇上今夜会在贵妃处,所以今夜大人不必再去值夜了。”
“好。”简白青当即明白,颔首遣散属下。待四下平静如常,他方环顾四周找寻。然而唯有蛙声不断,垂柳随风,哪里却有什么紫衣少女倩影。
方才一面,仿若梦中。
“姑娘,姑娘?”简白青有些焦急,地朗声呼唤:“简白青有请姑娘现身!”
方才竟没有问到她芳名,现下我该去哪里去寻她?
*
明月皎夜光,促织鸣东壁。
缠云山间小路旁,姿态优雅,花朵如玉暗香幽浮的广玉兰树下,璧人一双。
未及察觉间,鼻尖所吸入的清爽香气溢满胸腔,箫竹沥略略抬眼看去,但见狐红蔻那娇媚的绝世容颜已然放大几分,那双明澈紫眸中赫然映出自己羞赧的神情。
不知何时,那娉婷身影竟近在咫尺,他甚至能感受到她身躯所散发温热随香袭来。
“呆书生~”,她嫣然宛若一朵绽放的高洁广玉兰,“当年蒙你救了长姐与姐夫,而我只救了你一人,说起来,呆书生你是不是还欠我一条性命呢?”
“是,是,小生是欠红蔻你一命。”他一手以扇遮面,一手拢掌念佛。丝毫不觉不妥。
狐红蔻间他已然落套,不禁掩唇娇笑,趁热打铁追问:“那好,呆书生你意欲如何还我一命?”
隐约察觉似有不妥,但是却说不出哪里不对。箫竹沥不及多虑,“救命之恩,小生自当涌泉相报。小生无以为报,必定以身……”,话未及出口,忙红着脸止住话语,虚咳两声。
弟子如何能动此念头呢?!佛祖慈悲!请宽恕弟子心生邪念。
“‘以身’如何?”她凑近他,笑语盈盈间见他原本便如同白玉精雕细琢般的面颊已然红透如同熟虾,她促狭地又凑近几许,含笑娇道:“傻书生,那你此生便要尽力报答我了喔!”
“阿,阿弥陀佛。小生任凭红蔻差遣!”
“那好,那我要你——”。
“啊?!我,我,我……”。俗家弟子是能娶妻的,爹与娘也一直催促我赶紧为箫家开枝散叶……
见他嗫嗫喏喏半晌也不曾说出完整句子,狐红蔻不忍再逗他,抬手半掩唇嗤嗤笑出声,接道:“——的扇子。”那柄白玉水墨扇好生讨厌,完全遮挡着那呆书生的羞赧俊颜了!
“难得红蔻喜欢小生拙作,还,还请笑纳。”箫竹沥闻言如蒙大赦,忙潇洒阖扇,躬身双手奉上。然而心底的失落却难以言表。
……原是自己高攀了她。
无骨柔荑接过那温玉折扇太极,因仍能从那莹润扇骨上触到他所残留的体温,粉颊不觉晕染开一片绯色。含笑间,优雅展开玉扇看去,但见画
笔苍劲有力中自成一派风流气度,泼墨山水,万里江山画卷仿若唾手可得;背面以瘦金体所写两字,乃是“仁德”。
她却不见那箫竹沥不知何故在她取扇时霎时背转身,不住喃喃念着佛。
竟然碰到了红蔻的手……男女授受不亲!男女授受不亲!佛祖,请宽恕弟子破戒!
她满意地阖上折扇,又故意走近,凑近他红热耳畔,轻语:“傻书生,谢了。”
一语又令已是滚烫的耳廓瞬间又赤红几分。
新月柔婉银辉,柔柔洒落于盘丝洞府门前的空地上,仿佛披覆着一层银灰色的轻纱,撩动人。
遥遥可见盘丝洞洞府门在前,狐红蔻脚步不觉愈加轻盈,含笑奔向前。
终于回到家了!希望以后长姐也会偶尔回来与我住一段时日,那便好了!
忽而,她警觉地将右手扶在腰间百花软鞭上,微眯眼眸审视着一个立于自己洞府门旁不远处的乌甲红发健壮男子,他似乎正仰头看着什么。她顺着他仰头看去的方向,似乎是“盘丝洞”三字。
她正欲喝出,却认出那人熟悉的身形。虽然奇怪于对方此时竟出现于此处,然而她还是微笑唤着:“元参兄,你在等我吗?”
男子闻言转身看向她,似乎是因为月光的关系,狐红蔻一时竟觉得自己看错般:平日见惯的清冷俊逸容貌,此时竟隐约带着些忧愁与柔情。
他的发色与自己一般火红如烈焰,犄角昂然无言宣告着他高人一等的尊贵身份,一双蓝灰色的眼瞳锐利如鹰隼,尖耳上随性不羁地各戴一个金质耳环,健壮身躯外着一套乌金铠甲并赤红披风,无比霸气。
不是巨元参,却又是谁?
似乎是因她的明知故问,他火红色的浓眉一蹙,略略低垂眼帘,轻轻叹了一口气。
这缠云山盘丝洞只住着你一人,我自然是在……等你。
须臾,他颔首,语气中稍有抱怨地轻声道:“你,终于回来了。”
“是的,我终于寻到了长姐,我们太久不得相间,便住了久些。”然而狐红蔻却不疑有他,仍是微笑着招呼他于石桌旁坐下,“请稍坐,我这便去烹茶!”
许久不曾见故人,她自是开心,意欲与好友分享自己的开心事。
“不必了。”他急急唤住他,仿若怕再度失去般,大掌握上了她纤细的皓腕。
因觉察到自己手腕上的温热,她回首看看那握于自己腕上的大掌,抬眸探寻地看向眼前高大健壮的男子。
那握着自己手腕的感觉,与呆书生的截然不同。
虽然不讨厌,但绝对称不上喜欢。
她正欲抽离,他却握得愈紧。
“他,待你好吗?”他蓝灰色的眼瞳敛上锋芒,此时满是柔情地注于她明澈的纯紫色眼瞳,终究还是问了出来。
“他?”她有些不明所以,须臾,方明白他问的乃是箫竹沥。旋即莞尔,绽放成一朵春日间最令人瞩目的国色天香,双颊迅速染上浅粉色。
“想来是极好的。”将她的神情变化看在眼里,他垂眸,尽力敛藏着自己的黯然神伤,“他是位正人君子,无微不至地照顾于你。”
她有些讶异于他的话,却又听闻他继续低声道:“我一直知晓你在等一个人,我也从来都知晓我不是那个人;但我总以为,我可以一直静静地守在你身旁,在你需要我的时候出现。”
握着皓腕的大掌缓缓松开,一如他不得不放下的执念,“他在你洞府外守了三日三夜,我也在远处守了你们三日三夜。我总以为,我比他更有时间等你。然而便那一日,你们笛箫合奏时,我终于清楚明了:你与他之间,容不得我介入半分。”他摇摇头,神情落寞。
她蓦地发现,他看自己的眼神中有倾慕、有眷恋、有关怀,还有不舍。她见惯三界男子看她时,眼中的垂涎与欲望;她也见过他看她时如兄如父般的关怀,然而她却不知,他对她原来竟有思慕;原来他隐藏得竟是颇深。
除了呆书生!她心里蓦地默喊着。
她为何从未发现过巨元参是如此看自己的呢?他一直待她如兄妹,却不曾想,他竟是留心于她的。只是她,一直念着了尘,所以方没有将世间任何男子放于心上。
直到呆书生的出现,她方才觉得她还会将一个男子,牢牢地记挂于心。
片刻,菱唇蠕动,她轻声唤着:“元参兄……”。
“唤我‘元参’。”他从未如此霸道地与她说过话,此刻却是不容置疑般地命令道。
也惟有这一个称呼可以改了罢。他自嘲地笑着。
她温婉一笑,唤出:“元参,我……”。
他当机立断截住她的话,低声道:“你不必觉得对我有所亏欠,我,甘之如饴。”
她如何不知晓日夜思慕一个遥不可及的人,是何种的苦痛?
她尝过,因此她不愿他步她后尘。
她终是不忍,奢望自己能用言语宽慰于他,“即便如此,我……”。
他却蓦地将她揽于怀中,仿若下一瞬便会失去一般紧紧拥着,他贪婪地嗅闻着他永远不能再如此刻般,亲近地闻她身上的百花清香。
片刻后,他方不舍地松开健臂,对上她的清澈水眸,“小狐,勿论以后发生何事,魔王寨上下必定为你——赴汤蹈火,在所不辞!”言毕,他深深看她一眼,浓眉一蹙,仿佛狠下决心般转身而去,步子决绝,仿佛稍有犹豫便会再也舍不得离开般。
目送那孤寂的身影踏碎月光渐行渐远,她轻轻叹了一口气。
抱歉,元参。
我,只能待你如兄长。
武神坛间萦绕的暗紫色云雾,因那尊巨大的石制雕像眼睛处忽而闪掠过一丝金光,而骤然散去。
“啊~!”
响彻云霄的浑厚薄怒声,令跪拜于他眼前的修罗傀儡不由得瑟瑟发抖,忙叩头行礼不止,“卑职修罗傀儡叩见蚩尤王尊!”见自己主子逐渐平静下来,他忙以期待的语气又奉承地试探道:“王尊,卑职等候了许久,您终于醒来了!”
“醒来又有何用?!本王尊的元神依旧无法自由!”蚩尤借由着自己雄浑嗓音,发泄着积蓄已久的怒意与不满,“没想到当年那个如来座前弟子了无子的修行如此了得,不仅延长了封印的弱化周期,且即便本王尊我此时得以苏醒,元神也不能随本王尊我驱使而出窍。”
“王尊,我们必会想到法子解决的……”,修罗傀儡见主子动怒,忙又奴颜婢膝地赔笑,“王尊,可有什么事差遣小的去办?”
“哼!这些小伎俩,我自会解决!五百年对于凡人来说是日久年深,于本王尊我,不过弹指一瞬而已!”巨大雕像的眼睛处,金光忽明忽灭,一如蚩尤的怒气与话语,“本王尊听晓你手下还在用当年那套在三界散布戾气,以吸取更多怨气那招?”
“……是。”跪倒的男子不由得颤抖地硬着头皮答应。
“糊涂!难怪本王尊我屡次意欲破封掌控三界皆以失败告终,竟是你们这些没脑的蠢材坏本王尊的好事!”怒意冲天,大地颤抖,“只懂得一味强硬又有何用,须晓得以柔克刚,刚柔并济方能得成大事!”
“谢王尊教导,小的马上令人收手、马上令人收手!”修罗傀儡冷汗涔涔,须臾,又试探地问:“不知王尊还有何吩咐?”
“你附耳过来。”
“是……”。修罗傀儡紧张地爬起身跑进几步,附耳贴于石雕之上,随着石雕时明时暗的眼睛部分,而不住奴颜卑色、点头哈腰。
*
且说狐红蔻一夜心绪千回百转,辗转难眠,熬至次日东方初露既白,她便爬起身放出一只传音纸鸢。
胭脂色的朝霞始现于东方,缠云山盘丝洞府后门,一线悬崖上,狐红蔻迎风而立,远远见一金甲天将腾云而来,不由得露出欢喜的微笑。待那天将近至三丈之外时,她拱手朗声笑问:“敢问尊驾可是申远志申大哥?”
“狐姑娘有礼,在下正是令姐夫的朋友申远志。”申远志拱手行礼,虽然面色一贯地清冷,然而却带着些许温和之色。“不知姑娘想去那个地方查阅何事?”他受托于敖润照顾于她,自是要留心,以免她做出甚么令敖润夫妇担忧之事。
“终日闲来无事,想来看些书打发下时间也是好的。”狐红蔻一脸纯真微笑,“且想来,那里会有些制作上好软鞭的材料指南,所以方想劳申大哥带我去开开眼界,增长些阅历。”
他审视地看向她,但见她面色自然,眸光明澈,并不似别有所图。于是颔首,让她驭云随他而去。
约莫一顿饭的功夫后,拨云便远远可见一座云雾袅袅的仙山,仙鸟灵兽于那叠翠峰峦间悠闲或跑或飞,平静宁和,不愧那仙境之名。便连那素以自己缠云山为傲的狐红蔻都不得不叹:自愧弗如。
但见仙花繁盛处,有一处豁然开阔之地,山壁上一处门洞,上书“琅嬛福地”四个赤红色的隶书大字。“我们到了。”申远志说着,领她按下云头,引至门前,然而却并不进去。
须臾,有一白衣仙女由洞内走出,朝申远志微笑道:“远志兄,许久不见。不知尊师是否康泰?”
“承蒙舒绢仙子记挂,家师无恙。”申远志拱手行礼,恭敬道:“仙子气色红润,想来安好。今日远志前来叨扰,乃因我的一位朋友想借宝地贵书查询武器的制作材料,不知仙子可否通融,许她留下阅书片刻?”
那白衣仙子闻言,看向狐红蔻,见她红衣红发,身姿婀娜,妩媚绰约,虽是魔族,然而眉眼间英气勃勃,并无邪戾之色,当即颔首应允。
申远志也不多留,嘱咐狐红蔻一些注意事宜后,与两人告辞,驭云离去。
那舒绢仙子引着狐红蔻步入洞内,抬手比着眼前依山洞内壁而筑的层层叠叠书架,温声道:“这里,便是仙家藏书之地,本不与仙族以外之人阅读,然而我见姑娘心诚坦荡、气正神清,又因我曾深得五庄观照拂,与远志兄颇有交情,便破例许狐姑娘你阅书半个时辰罢。”
“仅有半个时辰吗?”狐红蔻当下心中一紧。时间如此之短,如何能查到自己欲知之事?
那仙子闻言,微微一笑,道:“姑娘想是一时忘记了,山中一日,人间一年。”
狐红蔻心中记挂甚多,只得勉为其难颔首谢过。
似是知晓她心意般,白衣仙子又道:“姑娘请放心,只要心中想着需查阅之事,那些仙书便会自动飞来,”说着,她素手伸出,果然便有一卷竹简飞落于她掌心之中,乃是“百花谱”,想来乃是记载花卉的卷册;“只消再轻轻拍它,它便会自行返回书架之上。”仙子说着,左手轻拍于竹简上,那卷册果然又自行飞回到方才的位置上。
狐红蔻心中一喜,忙笑着拱手谢过,“谢仙子指点。”
白衣仙子微微颔首,转身离开,余她一人身处那万卷仙书之中。
红衣玉立环顾,倾世容颜扬起一抹坚毅的微笑。
长姐不许我再动将她由万年寒冰救出的念头,姐夫自然也不会帮忙;若是入水晶宫问询,沛二哥肯定也是会透露于姐夫知晓,莫不如我自己查询。
这日风和日丽,云高风清。
大唐都城长安,箫府内,一处名为怀竹堂的别院花园内翠绿丛竹挺拔,修长竹叶于微风中翩然轻摆,宛若谦谦君子的温然浅笑。
汉白玉圆桌旁,一位白衣书生悠然品茗,一个红发侠客闲适饮酒,各有所钟,却是各不相扰。
“你定是惧怕那些冰人们上门提亲说媒,方去了这么久罢?”简白青饮尽一杯,挑眉看向那背手迎风而立的好友,笑着揶揄道:“若不是你偶尔发回一个传音纸鸢,我都要以为你被困于哪座山,做了哪位绝色女子的压寨夫婿了呢!”
箫竹沥闻言,修长如竹的背影立时一僵,忙拿出腰间一柄竹骨折扇,展开遮于俊颜前,半晌方应道:“我,我不过是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
简白青却不屑地摇摇头,忽而醒起一事,促狭地建议道:“不若你也去找袁天罡或者李淳风算一算,指不定他们会说你是什么如来座前弟子,说不定便不会再有什么金银花的冰人来你家说媒了呢!”
箫竹沥却转身看向好友,正色应道:“确实有人,说我前世乃是如来座前的小弟子。”
“嗯?”简白青不由得怀疑地看向他,须臾拿起酒壶,自斟自饮,显然并不当真。
箫竹沥也不以为意,径自坐回圆桌旁,将自己之前送狐红蔻去往北俱芦洲,敖润与狐浅莲提及蚩尤一事,捡要紧的说于他听;然而待言毕,箫竹沥似醒起些什么,将竹扇轻轻敲于自己的掌心,蹙眉思忖,片刻后,又徐徐道:“你方才说起,你近日晚间都在为皇上守门,驱赶那些幽鬼;然而那些鬼魂甚有诡异之处;尉迟大人和秦大人之前便是因此受伤至今未曾痊愈;又言及袁大人与李大人断言三界将有祸乱……”。
“所以,你怀疑……”,简白青一顿,亦凝神低眸,将前事串联于一起,细细推敲。
箫竹沥缓缓点头,“我的确怀疑这些事情有所牵连。”说话间,他便起身便欲离开,“待我立时去为尉迟大人和秦大人诊治,便可知晓!”
“等等等等!”简白青却一把拉住那欲去拿药箱的好友,挑起剑眉,一副洞察世事,高深莫测地神情,质问道:“我说箫竹沥,你以为我看不出来吗?就你方才说话间的温柔神色,你便自以为你去头斩尾一番,我便不知晓你这段时日都与你那位红衣紫眸少女在一起吗?”低醇嗓音一语中的,箫竹沥当即有些局促不安地低眸别头看向别处,然而简白青却仍不欲放过他,“一脸心事重重的样子,瞎子都能看得出来,你到底在犹豫什么?”
“还是你已始乱终弃,薄情负心?!”简白青忽地起身,指着他高挺鼻梁骂道:“好啊,箫竹沥!我简白青真是看走眼了,没想到你居然是如此薄幸无情之人!”
箫竹沥玉面微红,忙摇头摆手,连连否定:“没有,我没有……”。
“没有便好!”简白青双手抱胸,别过头瞥眼向对方,继续训话:“我们自小一同长大,我还不知晓你心底想什么,又犹豫什么吗?”
白衣书生起身,步至那一步之遥,清澈溪流汇成的池塘边,低眸看去,但见锦鲤数尾闲闲游过,翩然白衣倒影于明澈水中,愈加趁得水清人俊逸。之前闲适旖旎的时日不禁浮现眼前,如画眉眼间悄然浮现温柔与相思。“我……”。
“你是俗家弟子,即便娶妻生子也不会有辱佛法。”简白青托腮慵懒地看向眼前的玉面书生,“纵然你当真受戒剃顶遁入空门又如何?蓄发还俗便好了,哪里来那么多顾虑!”
这厢,玉面蓄着羞赧红晕,玉立默然不语;那厢,公子不羁,饮尽一杯复一杯,仍不忘醍醐灌顶,“点化”众生,“明明一脸春心萌动,却非要装作老僧入定。你满腹经纶饱读诗书,自然懂‘人生苦短’一句罢?”
竹叶几片,翩然飘落翻转,落于那明镜般的池水中,泛起波波涟漪。
此时,俊雅书生眸色深沉,心中波澜翻涌。
当日下午,箫竹沥到官府寻简白青,却被告知他外出公干未回,只得闲庭信步,静静候其返回。
午后暖阳,毫不吝啬地挥毫于人世之间。花园之内,箫竹沥迎金光负手而立,意态闲闲,神色悠悠,眉目间凝着些许惆怅,又蕴着几许相思。
至我送红蔻返缠云山,回到长安,不觉已过十日……
不知晓这几日,她在忙些甚么?
是否曾有片刻会想……
思及此处,玉面顿染霞色,忙展开手中竹柄折扇遮挡于俊颜前。一首《关雎》悄然浮上心头,不觉脱口吟诵:“……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诗句恰如近日心境,夜不成眠思慕悱恻,他不觉轻叹,又吟出:“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他的话音方落,便听闻一个年轻男子低醇如陈酒般令人心醉的好听嗓音,接口:“思无邪,诚也!”循声望去,来人正是简白青。
但见他身着藏蓝色衣袍携风而至,衣袂飘飘,风姿绰约,遥遥便朗声讥讽道:“我说箫竹沥,既知‘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你倒是去逑啊!莫非你非君子?再者,这首《子衿》乃是女子所吟,你乃堂堂七尺男儿,想见便见,何须‘寤寐思服,辗转反侧’?!‘纵她不往,子宁不嗣音?纵她不来,子宁不往?’如何却要人家女孩主动来找你呢!木头!也不晓得人家姑娘瞧上你哪一点!”简白青骂着,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便在箫竹沥被他说得面红耳赤折扇半遮面时,忽而听闻一个莺啼婉转的娇斥声传来,为箫竹沥解了围,“青白,你说得头头是道的样子,又
‘寤寐思服,辗转反侧’过几位女子呢?!”一个容颜如玉的紫色短发少女倏忽凭空出现在他两人面前。
箫竹沥虽然受惊,然而却气定神闲,朝这位扑扇着骨翼,悬浮于半空中的少女拱手一礼,“这位姑娘,小生有礼。”
“好说好说。”古子苓不拘小节地一笑,绕着箫竹沥飞了一圈,打趣道:“书生,青白说的没错,思念人家姑娘便去登门寻去,在这里叽叽歪歪犹犹豫豫的,小心你倾慕的姑娘被别人逑走了,你可哭都没眼泪呢!而且你可不知箫夫人——你的娘亲与爹爹可是日夜盼着你寻到意中人,早日迎娶回家,开枝散叶呢!”
箫竹沥闻言,身躯当即一僵,冷汗涔涔。这位姑娘所言不差,红蔻如此美好,思慕她之人必定众多,然而,我,我……
见好友面色一阵红一阵白,简白青也不欲再继续逗他,拍拍他肩膀,换了个话题:“听说你方才乃是从尉迟大人与秦大人处来的?如何?”
箫竹沥听闻提及正事,面色一凛,点点头,“两位将军果真是为戾气所伤,幸而你与那幽鬼对峙几日不曾受伤。今夜你仍去守夜,对罢?”
简白青点点头,问:“莫非你也要去?”
“自然!”
“捉鬼吗捉鬼吗?我也去!”古子苓欢快地高举藕臂,兴奋异常。
“不许,你乖乖等着我回来,再陪你玩!”简白青却一口回绝。
“我便要去我便要去!”少女却不依不饶,抱着健臂左右摇晃,穷追不舍,然而见简白青一脸坚定神色,她碧眸一转,凑近他笑道:“我保证,我绝对不会添乱。而且你忘记了,我可是地府之人,你们要捉的鬼,可不就是从地府而来吗?”
见简白青当即如醍醐灌顶,精神为之一振,然而却面露踌躇之色,箫竹沥当即明白他之所忧,忙劝解道:“这位姑娘言之有理,而且有我在,想来不会有什么问题。”
简白青略一思索,只得点头同意。“那我们酉时三刻,在皇宫门口见。”
“好。”
“书生,我唤古子苓。你叫什么?”古子苓一双碧澈如祖母绿般的水眸凝着眼前风度翩翩的箫竹沥,不禁外头思索:这个书生,我好似在哪里见过……
“古姑娘,小生有礼。小生化生寺箫竹沥。”箫竹沥拱手恭敬还礼。这位,大约便是娘亲所说的,七夕那一夜,白青带来家中的那一位姑娘吗?
次日一早,简白青便策马赶至化生寺找箫竹沥,却听闻寺内小沙弥答:“空青师兄一个时辰前便已策马出门了。说是要出趟远门,办要紧事。”
简白青当即跳将起来,难以置信地骂道:“这长头发的和尚心肠忒坏!罔顾我昨夜连续救他两次,他居然不替我们画像便跑了?!”当即又垂头丧气,连连摇头“今夜起我又要继续守夜啦~!我的公事还没忙完,怎么去哄回骨头啊~!”
那小沙弥一听,忙笑道:“原来简公子寻空青师兄是为了画像一事。”
他当即如落水之人捞到救命稻草般抓着小沙弥急闻:“箫竹沥是不是帮我们画了画像?!”
小沙弥忙将他引至箫竹沥禅房,指向屋内书桌上,和阗美玉镇纸下的两幅画像,道:“空青师兄已交代过,若简公子来寻他,便请公子将画像取走即可。”言毕,道了声佛便告退。
简白青忙谢过小沙弥,端详起桌上两幅画像,扬眉陶醉间,不由得以食指指腹反复摩挲自己的下巴,笑道:“我便说我气宇轩昂、姿颜卓绝嘛!箫竹沥画得还差些!骨头嘛……画得还勉强!还真不舍得就这么拿去给皇上,让这么多人觊觎我家骨头!应该让箫竹沥把她画得丑一些的!嗯!等他回来,让他再帮我画几幅骨头!”
*
且说,箫竹沥风餐露宿,策马风尘仆仆赶了六日路后,终于在这日下午来到缠云山下,任坐骑自行悠然吃草,他当即便循路上山。
山间鸟鸣啾啾,山花烂漫,草木葱郁,暖阳金光照耀于他身上,如同镀上一层金光,尤将此时精致玉面喜不自禁的情态衬得丰神俊朗、气宇轩昂,他足下生风,步履轻盈。
半月前,月下送伊人返家,一路笑语晏晏此时犹如在眼前。
思及倾慕之人月下绰约多姿的含羞带怯之情态,他不觉心神荡漾,当即脚下又快了几分。
待会见到红蔻,我一定要向她表明心迹!
遥遥可见盘丝洞府门在前,箫竹沥忙止住脚步,正发冠,敛衣衫,又将心中欲说之词在心中反复默念几遍后,方定定心神,向洞府门步去。
待到近前,他拱手一礼,朗声道:“小生箫竹沥不请自来,敢问红蔻可否在家?”
因他此时心情愉悦,原本便是温润动听的嗓音,此时更宛若清澈的九月秋水徐徐流淌过和阗美玉制成的玉琴般,摄动人心魄,闻之即醉。
然而朗声于洞府内空荡荡地回响,并无人回应。
他心中一凉,倏忽又想起她俏皮爱与他玩笑的性情,当下含笑,再度朗声问道:“小生箫竹沥不请自来,敢问红蔻可否在家?”
声音孤寂地于山中回响后,再度消散。
玉立门前,又候了约莫一盏茶的时光,仍不见熟悉的声音回应或婀娜身影出现相迎,他不觉落寞,有些失望地来到一旁的圆桌旁落座。
想来红蔻去探访朋友了,我且等等。
想到此处,他不禁又心中有些兴奋。于心中又反复演练着若伊人归来,自己要如何如何一述衷肠。
然而直至月色当空,仍是一片冷寂。
聊赖间,他拿出腰间紫竹笛,放至润软唇瓣间,随意吹奏。
当日一曲《折杨柳》笛箫相和,情意绵长;此时月下只影,寂寥落寞,同是《折杨柳》一曲,却满是惆怅,如诉如泣。
曲罢,他不觉幽幽吟出:“纤纤折杨柳,持此寄情人。一枝何足贵,怜是故园春。”
又诵:“垂杨拂绿水,摇艳东风年。花明玉关雪,叶暖金窗烟。美人结长想,对此心凄然。攀条折春色,远寄龙庭前。”
日升月落,光影流动,如此一夜。
三日之间,箫竹沥便如此每日地候于洞府前,不离一步;或反复吹笛,或演练欲诉之话,又或呆呆回忆,偶尔含羞傻笑。
之前伴伊人于此养伤,采药、送衣之事历历在目;而今却人去楼空,冷清寂寞。
翘首以待地望向上山之路,至垂头丧气面朝洞府门前,俊颜长长叹了一口气,取出笔墨纸砚,研磨铺纸,提笔蘸饱浓墨,犹豫片刻,挥笔写下几字,放于洞府前,用小石子压好。
方一步三回头地下山离去。
*
云雾飘渺仙山间,琅嬛福地。
藏书阁,林立书架上,层层叠叠堆放着数以千万计的竹简天书。
专注埋首于其中的一位红衣少女,阖上手中最后一卷书册,轻轻拍拍它,目送竹简自行飞回所在书架上,她起身慵懒地伸一个懒腰,倾世姿颜颇有些如释重负的轻松感,然而却又有忧虑转瞬凝上。
查是查到了,然而是否当真能寻到相关物件,却还未可知。
恰于此时,那白衣仙子舒绢款步走进藏书阁内。狐红蔻见之,颔首微笑行礼,“承蒙仙子照拂,红蔻已查阅到欲知之事。”
“如此,小仙也为姑娘感到高兴。”仙子亦颔首浅笑回应。
因蓦地想起舒绢当日提醒自己“山中一日,人间一年”,狐红蔻忙行礼告辞:“红蔻便不多打扰了。先行告辞。”
“请恕不送。”
相视一笑间,狐红蔻微摇狐尾轻盈步出琅嬛福地,驭云而去。如画眉眼,因忆起之前所查阅到的竹简内容,而微蹙秀眉。
按照天书所言,只需寻到龙筋、天蚕丝等材料制作出一柄带三味真火的软鞭,服食三颗冲云九霄丹,将内功于短时间提升至巅峰状态,便可破冰救出长姐。
然而此举我尚未有十足的把握,且还是多寻些途径了解些其他法子妥当。
沉吟思忖间,她远远望见坐落于东海畔的缠云山,不觉扬起温婉笑容。
琅嬛福地即便再妙,也不是令我安心的家。
按下云头,轻盈落于盘丝洞府前,因嗅闻到附近残留的一丝熟悉气味而微微扬起秀眉。
这气味,是呆书生的,他来过?何时?
纯紫色眼瞳环顾间迅速捕捉到洞府门前为小石子所压的一张信笺,弯嬛腰拾起展开看去,但见若雪纸张上,一角印制精致竹纹,瘦金体翩然如见其人,小巧粉唇不觉微微勾起笑弧,默默读去,乃是《诗经》中《采葛》一篇:“彼采葛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彼采萧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彼采艾兮,一日不见,如三岁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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