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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笺上诗两三行】

我叫桃夙，三千年前，我原是桃源村一株垂死桃花树上一截未枯败的花枝，那日桃园仙子恰好路经此地，见我颇有灵性，心生垂怜之意，故折了花枝，随她一道归了天。

幸得她采撷，才有我如今的造诣。

可惜，这终究不是我的命格。

我原先不相信这些东西，觉得这世间怎么可能会有上天注定的事情。直到我亲眼瞧见，陪伴我三千年见证了我一步一步化身为人飞升成仙的魏凌与岚潇身着大红喜服站在一起是那么相配的时候，我就愿意相信了。

那个时候我才明白，我大抵是在偿还曾经不该拥有的却侥幸得到了的东西。比如失去魏凌，也失去我自己，这代价委实惨重了些。

传闻只要坐上无底船过了这凌云渡便可超凡入圣，脱胎换骨。

还在天界的时候，我便日日央着魏凌带我过去瞧瞧，哪怕只是远远看着，长长见识也是好的。

可魏凌的态度一直很坚决，任我怎么软磨硬泡说破了嘴皮，都不肯应下。

每每败下阵来，他还不忘调侃我一句，夙夙啊，其实我觉得吧，头发长见识短也蛮好的，最起码你的长发看起来很漂亮啊，整个天界怕是找不出第二个与你一般的人了啊。

这一句听起来既不是损人也不是什么正经夸赞的话，配上他戏谑的语气，和那副千年不变的吊儿郎当的模样，却也着实令人火大。

哼，这只臭凤凰，不过是仗着自己比我高了五千年的修为而已。既然他不肯带我去，只好我自己一人去了，这么一想，心里顺畅多了。

只是我没想到，这一去竟是生生要了我半条命。

“擅闯圣地者……诛。”只见空中闪现一道紫薇光束，灼的人睁不开眼，只能隐约瞧见空中现出一人，右手握盘龙式样的冰蓝箜篌，身着绛紫铠甲，足下腾云，周身仙气缭绕，却也寒气逼人。

这大抵便是三大圣使之首的般若天女吧，待我还想仔细瞧瞧她的模样时，已然来不及。

我果然还是太高估自己了，被上古灵符击中的时候，全身疼得几乎没了知觉。那道灵符的灵力已然超越我自身修为，也是我无法避开的速度。太快了，快到我根本来不及看清它到底是从哪里落下来的。若是换做魏凌也不一定能安稳躲过。更何况，他不在这里。

意识模糊之前，我仿佛瞧见般若天女清冷的脸上浮现出细碎的不忍之色，顷刻又恢复如常。也可能是我看错了，佛国圣地守卫戒律本就森严，圣使更是一刻都不能懈怠。于他们而言，我不过是一个擅闯圣地的无名小卒罢了，哪怕真的死在这里，也是罪有应得，何须对我抱有怜悯之意。

一想到可能会在这里灰飞烟灭心就莫名抽痛了好几下，连带着本没有知觉的身躯跟着一起纠缠，生生的疼。我用仅剩的力气费力地睁开眼，想认真铭记这片可以让人脱胎换骨的圣地。事已至此，总不能平白废了我这条命。若是魏凌知道了，定会笑我傻吧。

大约是回光返照的缘故，整个人变得异常清醒，面前景致也逐渐清晰起来，耳畔江水潺潺，声声不绝。这凌云渡的确很美，远远望去，别有洞天，皆是好风光。

此间不似天宫端严巍峨，却见青松翠柏，飞瀑流泉。江中偶有翠玉石柱，侧面雕刻着姿态各异的佛像。万丈流水间荧光明灭万点，横过一束七彩虹光。一座座腾在空中的九品莲台此刻佛光尽显，这便是传闻中被称之为凌云难渡的云桥了罢。

千百万年来，这凡尘俗世中有多少人想要一睹它的真容不惜命丧于此呢。这些，佛都是选择看不见的吧。正如我们这些所谓的高高在上的神不想看见世间疾苦一般。

听说须弥山南有一种绛紫色的花，名为霜竭，在风雪里历经千年万年从未枯败。

它们习惯在大风里飘摇，看起来孤傲妖冶，可最终也得恋恋不舍的落下，融进土里。每到那时，空中便会降雪，这连绵大雪顷刻就落了漫山。

当我看到大片大片的紫色花瓣轻柔的落在我身上时，脑海间忽然浮现出魏凌双手环胸靠坐在蟠桃园大理石桌上，张扬邪魅冲我笑着的模样。那张俊美无双的脸看起来依旧漫不经心，但始终耀眼，夺人心扉。

尽管他还是说了我不喜欢听的话。正因那句话，我才那么生气的扭头跑开了吧。

耳边似乎还回响着他低沉醇厚的笑声。他说，夙夙，我觉得我有必要好好提醒你一下，那凌云渡可是佛国圣地，有三大圣使奉命镇守，以你现在的修为怕是还未在渡口站稳脚跟就被圣使给打出去了。

是了，我的修为怕是要就此散尽了，也算是不虚此行，倒是白白便宜了那只臭凤凰啊。

长寿郊外临近河边一所民宅

一蓝袍布衣男子正坐在门槛聚精会神的翻着一本看起来类似草药的书籍。时而眉心紧锁，时而豁然开朗，每翻一页，冷峻的面庞便会多出一丝严谨。

大约过了半盏茶时间，放置在炉子上的紫砂药罐缓缓烧开了，一股清甜的药香从罐口溢出，不多时，整个屋子里尽是药香蔓延。

而另一侧门前立着不少木质器具，每一种木器上面暗藏着别致的机关，大多都是崭新的，就这么一字排开。边上整齐得摆放着诸多机械零件。可以看出，这间屋子的主人对这些物件甚是爱惜。

男子抬头看了看天色，随即放下手中书籍，起身将药罐端起，格外小心的将药汁倒入一旁木架上的瓷碗里。而后缓缓走入内室。内室布置得格外简约，几乎没有什么看起来稍微明艳一点的装饰。

就连床边的帐幔皆是蓝灰。唯一看起来让人觉得眼前一亮的便是静躺在床上的粉纱少女。

这少女是聂无洵从墨家村带回来救治的。

这事儿，还需得从三个月前说起。

三月前，聂无洵回师门拜会了空度禅师，自长安试炼归来后，一时兴起，去了趟故居墨家村。同巨子重新商讨了一下关于如何提升水力系统，以及木质机关升级防卫的事情。

正逢立春，村内几株桃树上已有几截花枝含苞待放，树上的花骨朵儿皆是争先恐后的吸取着养分，似是要在这几日全部盛开了罢。

第二日，聂无洵同巨子双双落座于凉亭对弈时，已是晌午，天色极好，潋滟晴空一碧如洗。

清风拂过，泛起桥下溪流层层涟漪，惹恼了几只轻盈浮于水面上小憩的蜻蜓。

亭内石桌上，棋盘已落满数子，还差一子便可定胜负。聂无洵仔细端详桌面上的棋局，坐于对面的老者巨子，注视着面前一脸沉思的聂无洵，目光如炬。

蓦地，他伸手捋了捋白须，饱经风霜的脸上渐渐绽开一抹笑。打满褶皱的前额下，一双睿智双眸慢慢放出光来，沧桑且和蔼。

啪，棋盘上最后一枚棋子由聂无洵落下，整张棋盘胜负一目了然。

“老师，承让。”聂无洵双手抱拳谦虚道。

“小子，几月不见，你棋艺倒是精进不少，我这把老骨头也不是你的对手咯。”巨子笑道，一脸祥和之态。

“您言重了，晚辈再您面前不过是班门弄斧，还请您莫要见笑。”

“哎，人老了啊，不中用了啊。”巨子摆手连连叹道。

“老师，可是遇到了什么烦心事，昨日同您商讨机关木一事，也见您忧心忡忡，可否告知晚辈，兴许能帮上什么忙。”

“可不是吗，聂叔叔，爷爷这几日可是愁坏了呀。”扎着羊角辫的黄衫女童不知从何处忽然冒出。手里握着机关玩偶，一脸天真狡黠。

“小笛，休要多嘴。一会大娘知道了定不饶你。”巨子轻咳一声，一脸严厉，却不知女童早已习以为常。

“爷爷，我哪有多嘴，这不是聂叔叔碰巧在么，而且聂叔叔师承化生寺，是空度禅师最得意的弟子，医术这般了得，说不定能医治好那位姐姐呢。”小笛轻轻一跃，跃入亭内。系在脚踝的铃铛发出叮铃声响，伴随着潺潺流水声清脆入耳。

“老师，可否告知晚辈，到底出了何事。”聂无洵一脸坚定道。

“无洵啊，童言无忌，切莫见怪。”巨子拍了拍聂无洵的肩随即又道“此事与你并无干系，本不该有你费心，你此次来本就是小住几日，同老朽好好畅谈一番的，眼下，倒是要坏了你的兴致了。”

“老师，但说无妨，晚辈定当竭尽全力。”

“哎，五日前，笑乾去丝绸之路置办木材，在须弥山脚下发现一女子，带回来已是奄奄一息，油尽灯枯。”巨子叹了口气，言语间堆满可惜。复而又道“这几日，虽是有莫夫人日夜悉心照料却也不见有所好转，气息极弱，怕是熬不过今夜了，你且随我去看看吧。”

缓过神来，聂无洵轻轻走至床畔，可能是出于医者的习惯，一落座便腾出右手朝少女的鼻息间探去。

气息尚稳，比数月前初见她时那副奄奄一息的样子好多了。虽不知何时会苏醒，但好在这条命算是暂时保住了。

面前的少女柳眉朱唇，肤若凝脂，模样端秀可人，额间的桃花花钿愈发衬得她娇俏秀丽，那张巴掌大的素净小脸看起来虽苍白如纸，但扔是挡不住她秀美的容颜。

此刻她双眼紧闭，说不出的恬静婉约，好似不问世事归隐山林的神女一般，不知她醒来时，会是什么模样，那双明目定是极美的吧。

时光荏苒，白驹过隙，这炎炎夏日一过，很快便是初秋了。

这期间里，关于每日喝药的事，桃夙倒是再也不马虎了，每次都喝的干干净净，没任何多余的话，甚是乖巧。兴许是聂无洵说的某句话触动了她。又或许，是她想通了。

这一日，聂无洵照常采药归来，还未踏进竹门。便瞧见桃夙光着脚从屋子里跑出来。瞧着欢快极了。

“先生先生，你终于回来啦，有没有给我带什么好吃的呀？”只见桃夙宛如小兔一般跳到聂无洵身侧，踮起脚尖，双手朝聂无洵背后的竹篓子伸去，翻了几遍见里面都只是些草药，瞬间没了兴致。

“好吃的倒是没有，你现在只能吃素。听话，赶紧去把鞋子穿上，地上凉。”聂无洵看了一眼桃夙光洁的玉足，皱了皱眉。复而又想起什么似的小心翼翼从胸前衣袋里掏出几束花枝，微微勾唇道“行至半路瞧见几株茉莉开的甚好，想着你应该会喜欢，便采了些给你。”

“好漂亮的白茉莉。”桃夙俯下身朝那捧白茉莉探去，深吸一口气笑道“……好香啊。”

“多谢先生。”桃夙俏皮道了声谢，接过花枝，欢快的朝里屋跑去。

不多时，桃夙便端着空碗兴冲冲的跑了出来，对着立在门前的聂无洵大声道“先生你看，今天你不在，我也乖乖把药喝完了哦。怎么样，我是不是很厉害啊。快夸我。”

“恩，真乖。”聂无洵缓缓踱步行至门前，将竹篓放置一旁，眉宇间沾满笑意。

“对了，先生，有没有天宫的消息啊，我现在没了修为，怕是连这九重天都上不去了。”桃夙整理着手里的花束，一脸忧思。

“无妨，我这儿有几张飞行符，待你伤势再好些，什么时候想去天界了我便同你一道去。”聂无洵自她身旁坐下。

“欸……真的吗，太好了，魏凌那个混蛋，我销声匿迹都这么久了，也不见得他来寻我。下次再让我看见他，定要拔光他身上的翎毛，让他见不了人，哼。”桃夙眼里闪过几丝欣喜，她说这些，无非是太想他了，更想念从前和他在天宫度过的悠长岁月。

“魏凌？可是梧桐仙居凤凰一脉？”

“对呀，魏凌，他啊，是整个天宫我最崇拜的人了。虽然嘴巴毒的很，但是人真的很好，原来我还是一株桃花的时候，他便一直守在我身旁了，整整三千年，直到我化成人形，第一眼见到的人就是他呀。”说到这儿，桃夙顿了顿，眉目里的温情却是怎么也止不住。

“不过先生，是怎么知道的呀，方才我也只是说了他几句，你便晓得了，看不出来，先生竟如此见多识广。”

聂无洵的记性一向很好，任何名字只听一遍便能过耳不忘，何况，魏凌这个名字，从她口中已经说了不止一次，想不记住都难。

听闻这梧桐仙居一直与世隔绝，宛如世外桃源，那凤凰一族皆不问世事。早些年听人说起族中一少年，虽为凤凰血脉，模样与族人并无差异，但却因他天生没有翅膀，无法凌空飞翔，在族中受尽白眼嘲讽。不得已，族长便向玉帝求旨，将他收入天宫，成为托塔天王李靖座下弟子。幸而那少年天生聪慧，资质极好，经过众多试炼，一路过关斩将，倒也成了天宫最年轻有为的首席弟子，于他，甚至于整个梧桐仙居而言都算是莫大的荣耀了吧。

想到这，聂无洵抿唇笑了笑，连他自己都未曾发觉。

“是吗，可我不仅见多识广，记性也是一等一的好。”

“哇，先生，你终于笑了诶。”桃夙眨了眨杏眼，大声惊呼。

“小丫头，这花若是再被你这么揉下去可就撑不到明天喽。”聂无洵轻轻点了点桃夙的额头，顺手抽走她紧握在手中的花束。立马娴熟的编了起来。

不到一会儿功夫，花束变成了一顶花环，顷刻间花香蔓延。

“有十年没弄这玩意儿了，果然生疏了许多。”聂无洵将多出来的枝叶往里边卷了卷，似乎并不大满意。

“好看啊，先生，我现在对你真的是刮目相看，快快快……给我戴上。”桃夙迫不及待的将头往前稍稍探去。

“先生这般心灵手巧还如此谦虚，要我今后该怎么在你面前嘚瑟呀。”桃夙扁了扁嘴，面上依旧挂着欣喜。

“呐，古人有云，礼尚往来，作为谢礼，我跳舞给你看吧，以前我在天宫的时候，每逢瑶池盛宴，我都是打头阵的哟，连魏凌都夸我好看呢。”桃夙正说着，迅速起了身光着脚往前边跑去。

正值黄昏，凉风习习。只见前边的粉纱少女巧笑嫣然，亭亭玉立。

淡绯色的长发飘扬在空中，每一个舞步，转一个圈，系在脚上的银铃便会发出清脆声响。美得不可方物。

“天阙沉沉夜未央，碧云仙曲舞霓裳。”

“一声玉笛向空尽，月满骊山宫漏长。”

记忆中也有这样一个少女，那少女也如她一般，娉婷袅娜，明眸皓齿。

“怎么样……先生（无洵哥哥），我跳得好不好看。”

“恩……好看。”

聂无洵大抵是做了一个极美的梦。

那个一直住在她心底深处的红衣少女，似乎越来越鲜活，越来越刻骨铭心。

聂无洵再一次见到岚潇，竟是十年之后。

彼时桃夙因初来长安，对许多新奇事物很是好奇，兴致极好，跑上跑下，从这个铺子跑到另一个，乐此不疲。

而聂无洵只得在后边紧紧跟着，直到她在一个茶铺前落座，这颗悬着的心才暂时落下。

此番来长安主要是为了回趟师门，原本就不打算带她出来，可桃夙一听便来了兴致，见她这般苦苦哀求，只得由着她了。好在，她倒也算安分。

十里长街，人潮拥挤，喧闹声络绎不绝。

聂无洵怎么也想不到，有生之年，还能再次见到岚潇。

自对面十米之外站立的红衫少女，正巧从摊贩手里接过一串糖人，一转身，便顿住了脚步，却是再也动弹不得，眼里的错愕似乎是一闪而过。

这么多年了，她到底还是没变，还是喜欢吃甜的东西。

四目相对，各怀心事，一个心中平静如水，另一个心间却泛起波澜汹涌。

“潇潇，别来无恙。”倒是聂无洵先开了口。

“无洵哥哥。”岚潇绽开一抹笑，缓缓朝聂无洵走去。

“终于找到你了。”岚潇敛起心间波澜，状似平静道，只当是故人重逢一般。那双异色瞳眸里虽透着凛冽，但始终映着秋水。身侧系着的胭脂，此刻锋利的爪刺上寒光尽显。

她果然一直在等，等着那把他曾允诺只为她一人而铸的伞，那把印着落雪红梅的伞。

“我一直找不到你，无论我如何央求巨子，他都不肯告诉我你如今的住处，此番来长安也只是赌一赌能不能再碰见你，看来我运气不错。”岚潇淡淡笑了笑，仿若再说一件极为平常的事情。

聂无洵蹙眉，其实自十年前离开墨家村，也只是为了出去历练，并未对巨子细说今后打算。只当是云游四方罢了。

谁能想到，这一别竟是十年之久，青山依旧，物是人非。

她早已不是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黄毛丫头，而他也不再是墨家村那个一心专注于机关木的寡言少年。

“你可曾怨我，怨我的不辞而别，怨我这十年从未踏入墨家村半步？可我总是以为，以我们昔日情分，倘若你心里还有我，就一定会留在原地吧。可直到如今我才明白，你并非我不可。”岚潇面上闪过一丝惨淡，随即消失不见。

都只是我一人痴心妄想罢了。

这句话，岚潇并未说出口，只得隐于心口，黯然神伤。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不过是各走各的，互不打扰罢了。”聂无洵淡然道。

“在我看来，你的这双手从来只是为机枢而生，原先你那样钟爱机关木的人，竟会走上悬壶济世这条路。”

“你为医者，我亦是。我们能做的，便是解救人间诸多疾苦。”

“我听师傅说，十年前自我入了无底洞，你也出了墨家村拜入化生寺空度禅师门下，我可不可以理解为你心里还有我一点点的位置？”

“潇潇，你该明白，错过了不是错了……而是过了。”聂无洵顿了顿，终是狠下心。

“你确实变了不少，不似从前那般寡言，跟个木头似得。可现在啊，你却是一颗石头了。”岚潇瞳孔一缩，前一刻还握在手心里的糖人瞬间掉落。

“呵……人果然都会变啊，从前我那么爱吃甜的东西，此刻也忽然不那么爱吃了。”岚潇微微仰头自嘲笑了笑。

聂无洵并未答话，只是看着静静躺在地上的糖人出神。

“我要成亲了，嫁给天宫弟子……这是给你的喜帖。”岚潇吸了吸鼻子，极力克制好情绪，努力表现出待嫁之人该有的欢喜的样子，将烫着金边的大红喜帖递到聂无洵跟前。

“恭喜”聂无洵稍稍有些讶异，随即接过喜帖。

可当他瞥见喜帖封面上那一对名字时，立马蹙起了眉头。

喜帖上工工整整写着：恭贺天宫精英魏凌同无底洞首席岚潇喜结良缘，永结同心，百年好合。

魏凌，这两个大字实在太灼人心。原来岚潇要嫁的人便是他。那小丫头怎么办？

想到这，聂无洵下意识看了几眼不远处饮着茶同小二聊天笑得正欢的桃夙，一瞬忧心忡忡。

若是她知道了，定会很伤心吧。

“那个小姑娘，便是你如今的心上人吧，长得倒是水灵。”岚潇缓缓上前似乎想要朝桃夙走去。

“时候也不早了，你已是待嫁之人，若是被有心之人瞧见怕是有损你的清誉，快些回去吧。”聂无洵几乎是无意识的立即伸手截住了她。

“呵……让他们瞧见了岂不更好，若是因此被退了婚，你便娶我可好？”岚潇笑的半真半假。

“胡闹。”聂无洵轻声呵斥。

“罢了罢了，如今，我倒是再也没法从你这儿讨到半分好处了。喏，这是我前几日炼制的上等金香玉，你便收着吧，兴许日后还能派上用场。”

“多谢。”聂无洵倒是没拒绝，道了谢将金香玉接了过来。

这上等金香玉本就难寻，况且只有顶级药师才能炼制出此等品质，留着给小丫头倒也不错。

“好了，出来这么久，我也该回去了。”岚潇抽出身侧的胭脂，念了念口诀，转瞬消失不见。

“无洵哥哥，五日后，记得来天宫喝我的喜酒。”

耳边传来岚潇轻柔的传音。

长街依旧繁华不绝，来往的人依旧匆忙。

良久，聂无洵才回过神。转身朝茶铺走去。

“走了丫头”聂无洵将茶钱放置在桌上，冲小二点头示意。

“先生别急嘛，我和小二才没聊几句，这茶都还未喝完呐。”桃夙嘟嘴央求道，顺手指了指置于桌上的一壶茶，以及两盏冒着热气的茶水。

“该回去喝药了，听话。”聂无洵朝桃夙走近。

哪知还未碰到她的手，便被她灵巧躲过。

“嘿嘿……先生，你太迟钝了。”桃夙宛如松鼠一般，趁着聂无洵不防备，机灵一个转身坐到了另一只长椅上，笑得一脸狡黠。

末了，她还将刚刚从聂无洵胸前衣袋内抽出的大红喜帖往空中挥了挥，十分得意。

“话说，这么喜庆的大红帖子，待我看看里面到底写了啥。”桃夙眉眼弯弯，笑着打开喜帖。

“别拆”聂无洵暗道不好，正想上前阻止，却为时已晚,，终是不忍再看向她。

只见桃夙一瞬煞白了脸，瞪大着杏眼，似要将喜帖上的那两个字望穿，紧紧攥着喜帖的双手止不住的颤抖。

桌上那两盏热腾腾的茶不知何时已凉透，秋风袭来，落在身上，宛如刀割，锥心刺骨。

聂无洵眼里终是落下一抹黯然。

自长安回来后，桃夙再没说一句话，与之前去往长安路上那副活蹦乱跳的样子相差甚远，判若两人。

她只是静静坐在地上，整个身子蜷缩着，好似对任何事物都不再过问了一般。

聂无洵走近想要说些什么，最终只是伸手轻轻抚了抚她的头。小心翼翼坐到她的身旁。

长久的静默，换来夜色沉沉，寒风瑟瑟。

桃夙终于展开身子，揉了揉惺忪睡眼，嘟囔道：“唔，原来都这么晚了，方才真是困得要死呢。”

聂无洵瞥了一眼那张被泪水打湿的喜帖上双双模糊的名字。面上虽不做任何表情，心里却泛起担忧。

“先生，你知道吗，我原来并不属于天上。”桃夙倚着栏杆望着门前立着的青竹出神，复而又道“说起来，桃源村才是我的故乡，人间不是有句古话么，说的尘归尘，土归土，生终将死，灵终将灭，万物终将消亡，在辉煌……不过一抔黄土，一捧青灰。”

聂无洵静默着，听她娓娓道来。

“他到底还是将我弃了，也对，岚潇是无底洞最出色的首席弟子，她端庄沉稳，性子好，人又长的美，武艺双全，还学的一手精湛医术，三界之中……怕是再也找不出第二个能与他如此相配的女子了吧。”桃夙拼命仰着头，因哭过，话语间带着浓厚的哭腔。

“不对，他从未选择过我，何来弃我一说。”她哽咽着，两行清泪自她眼角滑落，也来不及去擦拭。

聂无洵何时见过她这般模样，奈何他一介粗人，并不懂得安慰姑娘家，想要说些什么却是欲言又止。急的他不知如何才好。

还未待他说些什么，桃夙接下来的话却让整个气氛凝重起来。

“可否劳烦先生一件事，待我死了之后，将我的尸骨带回桃源村罢，只管烧了撒了便是。”

“ 谁要管你，死了还不让人安生。”聂无洵冷声斥道。

“哎……我也不是人，人死了才有尸骨，我死了，恐怕只会灰飞烟灭吧，我这个桃花仙当得可真是失败啊。”桃夙故作风趣道，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最多我寸步不离你就是，有我在，你不会死。”

没有我医不好的人，聂无洵暗自沉思。

“原来人间可以看到这么美的星星啊。”桃夙伸出手朝着夜空虚晃了几下，整个人好似沾上了月光的寒气一般，说不出的冷清，一点也不似初次见她时，那副伶俐模样。

五日后，便是魏凌与岚潇成亲的日子。

正逢人间七月初七乞巧节，秋风飒飒，桂树婆娑，花香四溢。

九重天上，浩浩荡荡的迎亲大队，吹吹打打敲着锣鼓，整齐且秩序的去往无底洞，所到之处，桃花纷飞。着实热闹喜庆。

天宫，确实很久没这么热闹过了。

此次仙魔两族结亲，乃是玉帝亲自赐的婚，不仅为了两族交好，更是为了三界繁荣昌盛。

无底洞内，红妆遍地。另十三门派掌门携弟子皆来纷纷道喜。

地涌夫人一身锦绣华服立于殿内，面上沾满喜色。她的宝贝徒儿终于要出嫁了。起初她对这桩婚事并不是十分满意，觉得魏凌品性太过桀骜，不是岚潇的最佳良配。直到他通过自己布下的重重试炼，这才应允。

另一边，碗子山下，聂无洵桃夙二人双双立于山脚。

“过了这传送漩涡，便是无底洞了，你可想清楚了。”聂无洵对着身旁裹着面纱的桃夙再次提醒道。

“我知道啊，先生，这一路上你已经问了我不下三遍了，我也知道你全都是为了我好。”桃夙将被风吹起的一侧面纱往里抚了抚。故作坦然道“这件事，五日前我便想的很清楚了，如今我再没什么念想，就当是来看他最后一面吧，好歹今日是他大婚啊。”

聂无洵见她执意如此，便不再劝阻。若是真的放下了，这五日何须天天偷偷躲在树下抹泪，今日又何须掩着面来此。只怕是身上的伤未愈，又添心伤。

“罢了罢了，待会要一直要跟在我身边，不准乱跑。”聂无洵似是不放心，再次叮嘱道。

“好好好，保证不乱跑，我就远远看几眼就好。”桃夙小鸡啄米似的连声应道。

随后，二人一同入了漩涡，踏入无底洞。

无底洞大殿外，宾客均已落座。觥筹交错，丝竹悦耳。

吉时已到，站在最前边的那对璧人，身着大红喜服，格外惹眼。

因隔得较远，桃夙只能踮起脚尖看着，着实费力。

“早和你说了，我有请柬，你随我落座便是，非要扎在这人堆里面。这下好，离这么远，你能瞧见什么？”

聂无洵将桃夙稳稳护在身旁，又与周边人群适当腾出一点距离，以防身旁来往看热闹的人群将她挤出去。

“哎呀，要是跟你坐在一起，还得与那些个素来不曾会面的门派首席周旋，那得多累啊。何况我就只是来看几眼，看几眼就走了。”桃夙轻声嘟囔，双眼依旧直勾勾的看着前边，好似生怕会错过什么似得。

直到月老宣读完贺词，接下来便是拜天地了。

“先生，你看，他们站在一起好般配啊。”桃夙忽然拉住聂无洵衣角，轻轻拽了拽，随后将头埋入他的胸膛。

“那身喜服真好看，我什么时候有机会可以穿上它啊。”桃夙用前额蹭了蹭聂无洵胸前的衣衫，话语间满是落寞。

蓦地，她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抬起头冲着喧闹的人群大喊道。

“臭凤凰，大混蛋魏凌。”

前边的人愈来愈多，一阵阵喧杂声盖过拜堂声，直至再也听不清任何。

桃夙这才卸下面纱，换上甜甜的笑容挽着聂无洵的手轻声道“我们回去吧。”

躺在地上的粉色面纱被风吹起，缓缓飘于空中。最终落在无底洞内某一处岩石下。

十年后，正值寒冬腊月，墨家村内，张灯结彩，喜气洋洋。

假山处，披着绯色夹袄的桃夙忽然蹿出，拿着小风车跑上跑下，身后的小笛满头大汗，穷追不舍。

“小笛乖啦，这个风车姐姐一见到就很是喜欢呢，不如就送给姐姐作新年礼物呗。

“什么？你去年生日我不还送你木偶了么，这叫礼尚往来懂不？”桃夙对着身后的小笛扮了个鬼脸，因为小跑过的缘故，整张脸被风吹得有些红，看起来十分讨喜。

十年前，聂无洵不知从何处为她寻来附灵玉，且让她日日佩戴在身上。这些年，依靠吸收着附灵玉上的灵力，原先散掉的修为，倒也一点一点聚了回来。虽回不到三千年修为，但也足够任她上天入地，逍遥自在。

当然，收拾几个山贼恶霸，也还是绰绰有余的。

“桃姐姐，你脸皮也忒厚了，你去年送我的木偶还是从聂叔叔那儿顺来的。而且这明明是聂叔叔给我做的风车，你一来什么也不说便抢了去，忒不厚道。”小笛追的没了力气，蹲了下来，气喘吁吁道。

“哎呀，你聂叔叔如此心灵手巧，改明儿我再让他做一个。”桃夙拨了拨额前的发丝，将及腰的马尾甩到后边去。见小笛蹲在地上不说话，一副快哭出来的样子，瘪了瘪嘴，心顿时软了下来。

“好啦，都一个大姑娘了，还哭鼻子呢。我就是图个新鲜，这便还你就是了。”桃夙摇了摇手上的风车，冲小笛眨了眨眼睛，示意她过来。

“真的吗？”

“真的啊，我何时骗过你”桃夙柔声应道，清丽的双眸却穿过小笛注视着不远处缓缓踏雪踱步而来的聂无洵。

只见聂无洵手里拿着一件连帽披风，面色凛然，依旧沉稳俊朗。

十年过去了，他仍是这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啊。

这块臭石头，桃夙暗自娇嗔，眼波流转，绽开一抹笑。

天宫蟠桃园内

绛蓝铠甲加身的魏凌正倚在树下，一口一口悠闲饮着酒壶里的桃花酿。背后的煌火金翎，轻微的来回扇动着。

“就知道你会在此处。”一身紫衣的岚潇撑着红伞穿过数棵累累垂垂，硕果压枝的仙树。

“刚从素衣仙子那讨来的，要不要尝一口？”魏凌摇了摇手中的桃花酿。

“瞧你一身酒气，若是被你师傅瞧见，仔细你的皮。”岚潇轻斥道，一把夺过魏凌手中的酒壶，径自饮了起来。

“哟，火气不小嘛，哪个不长眼的又招惹你了？”

“我说，你天天待在这偌大天宫，不觉得闷么。”

“何止闷，简直是寂寞如雪，不然你日日来此地陪我解闷如何？”

“得了吧，少在那说风凉话。”岚潇倚靠着树干，回想起十年前那场盛大的婚礼，只觉太荒唐，谁能想到面前的这小子为了那个小丫头竟能做到如此地步。为了得到附灵玉，通过师傅布置的重重考验。整整八十一关啊。当她看到魏凌一身伤痕，拿着法宝向地涌夫人交差时，星眸里的那抹璀璨分明灼的让人无法忽视。

岚潇一直很疑惑，他到底是怎么闯过的，当时支撑他的信念到底又是什么呢。

直到后来，又亲眼见他将附灵玉送至人间，费尽心思让它落入聂无洵手中，这才恍然大悟。

她终于明白，原来当年他答应试炼时，就已做了最坏的打算，回来与不回来都无关紧要。

从来就没有什么东西能支撑他，有的只是深藏在心中对那个丫头的牵挂。

这些年，每思及此，除了羡慕那丫头的好运之外，也对他的痴情愈发钦佩起来。

世间痴情人比比皆是，这万丈红尘，总有人陷进来又走出去。但于她而言，皆是过眼云烟了。

“三千年前，我故意将这桃花酿淋到她身上，她气得不行，不停晃着身上的花枝。那时她尚未修成人形，却也晓得生气，真是可爱极了。”魏凌似是陷入了回忆一般，轻声道。

“如今，权当是抵了那份债吧。”

他将酒壶里最后一口桃花酿一饮而尽。

“喂，老凤凰，十年前你当真是为了这身翅膀才答应玉帝的赐婚吗。”

“鬼知道呢” 魏凌微微起身，看向不远处某一棵仙树。

“什么？”岚潇并未听清。

“喂，我说你有完没完，又没下雨整天打着个伞，丑死了。”

“要你管” 岚潇娇嗔，用伞面抵了抵魏凌背后的金翎。

此时人间，大雪纷飞，漫山遍野皆是白茫一片。

“呀……先生快看，下雪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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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记】

【染就桃花依稀故人面】

这是我在人间的第三十个年头，独自一人看过一年又一年的山花烂漫，冰雪消融。

正是这一年立春，我拜别了墨家一行人，独自一人去了桃源村。而在去桃源村之前，我回了趟郊外，在那小木屋里足足住了三日。

临行前一天晚上，我将身上的附灵玉取下，放置于他的房中。虽然知道，他应是不会再回来了。

从见到他的第一面起，我便已知晓，知晓他活着，不单只是为了悬壶济世。

他心系苍生，他有他的抱负，他应该有更重要的路要走。只是我欠他的终究是还不清了。

这些年，每每忆起他为我编花环时，剑眉星眸里展现的那抹深邃。便会让我想要在这凡尘俗世逗留的更久一些，愈久愈好。

他这个人啊，总是习惯将心内的热血柔情隐藏的极好。

桃源村的桃花依旧灼人眼，我提着玲珑盏站在一叶竹筏上，凝视着水面上几片被清风吹落的花瓣。

凌云渡，魏凌大婚，以及在凡间历经的种种，皆历历在目，回想起来仍觉得有些不真实。

好似一场须臾梦境，梦醒后，我仍是和从前一般无二的心境，仍是九重天上那个无忧无虑的桃花散仙。会每天烦着魏凌，会同他拌嘴

也会吵着让他背着我去月宫将那花台来来回回走上数十遍。

说起来，这月宫也并非凡间说书人说的那般高处不胜寒。我从不觉得那里清冷，相反很是喜欢那座琼楼玉宇，还有广寒宫里那位温和从容的女仙。

也不知魏凌在天宫如何了，成了婚，性子应会收敛些罢。

如今没有我在他身侧日日叨扰，他的耳根定会清净许多，即便换了一个人拌嘴，应该也没什么区别吧。

收回落在花瓣上的视线，看着竹筏缓缓前行。

隔着薄雾分明瞧见对岸渡口立着一人，一身软烟罗锦，面若桃花，仙气缭绕，清丽高雅。只见她素手提着竹篮，轻撒着篮子里的花瓣。

待我仔细瞧清楚了岸上的人，两行清泪簌簌滑落，再也止不住。

她好似等我许久，正如她初见我时一般。

“仙子姐姐”

竹筏一靠岸，我立马提着衣裙跑上岸，我想，我定是太想她了。

“阿桃，我终是在此地等到你了”桃源仙子抬手拭去我脸上的泪痕，面上说不清是悲是喜。

“我好想你啊”我像个孩童一般，哽咽着。

她清莹的双眸里，倒映出我梨花带雨的模样，还是和从前一般无二，却又感觉再不复从前了。

“阿桃，这冥冥之中自有定数，来，顺着这条路，往前走罢，切记，莫回头。”

“前方是何处？还请姐姐指点迷津。”

“佛曰不可说，不可说。”桃源仙子说完，随即化成光束归了天。

恍惚间，一片绯色花瓣飘到我跟前，我下意识伸出手。

当花瓣轻柔落下，躺在我的手心时，心内犹如醍醐灌顶，整个人豁然清明。顺着桃源仙子指引的那条路缓缓前行，每走一步，足下生花。顷刻间，花木葱茏。

我径自往前走着，心无旁骛，整个人静如秋水。

面前的路也愈来愈清晰，待我出了这桃源村，一抬眼，缓过神，紫竹林近在眼前。

林内，青竹郁郁苍苍，檀香袅袅，梵音缭绕。

仙池里躺着的几朵金莲射出佛光，让人忍不住停下来驻足。

沿着青石板缓缓朝竹林内走去。

竹林深处，潮音洞口坐着一人。

那青衣女仙见我走近，起身道：“仙子，可是来皈依佛门？”

“正是。”我双手叠合，朝着洞口虔诚拜了一拜。

踩过一个一个莲台，在最后一个莲台前稍稍止步，我回过头望了望。

只见远山绮丽，碧空如洗，可心内却再无涟漪。

我想，我应是明白仙子姐姐为什么要我这一路别回头了。

她是怕我一回头，又重新跌入凡尘，再也不愿醒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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